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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基本在对峙状态中度过。江安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开枪。江安以为只要他不再为狼们打食狼们就会慢慢散去。开始江安觉得这情形可笑极了,的确像个游戏。好像狼们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观赏他的枪法,品尝新鲜狼肉。后来他从恍惚的游戏感中清醒过来,试图下车去汲油,可他刚刚打开车门,几只狼嗖地扑了上来。他敏捷地关上门,但他的手背已经被狼爪抓了几道血痕。黄昏时分,江安又试探了几次,只要他有所动作,远远近近的狼立刻警觉起来。不!江安彻底清醒了,这可不是好玩的!
江安开始记日记。江安开始把食物分成小块小块的,很珍惜地吃。江安开始把尿液存留起来以备后用。江安开始作一系列进行持久战的准备工作,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容。
第三天,狼群有增无减。
第四天,狼群有增无减,达到两百五十多头。
江安的子弹只剩十发了,他困顿不堪,饥渴交加,皮肤干裂,眼眶凹陷。
芎钻出它的藏身之处,在不远的沙丘上蹲着,与江安遥遥相对。它营养良好,精力充沛,神态安详,像一个体面的绅士。芎原本有一些委琐之像的,是这场战斗洗礼了它。它没有想到自己的智慧会在与王和人的较量中被发挥得如此辉煌。它借人压王,又借狼压人,又借人杀狼;借人杀狼称得上划时代的一手高招:一箭三雕,既消耗了王的力量,又消耗了人的力量,还消化了狼群的老弱病残。尽管这场战斗还没有结束,芎已经赢得了狼群的绝对拥护和爱戴,几乎所有的狼都来到了它的身边,王在胡杨林已成孤家寡人。而人呢?人也在一天天垮下去。
这无边无际的风云变幻的神秘莫测的大沙漠,哪里是人逞强的地方?
芎非常有耐心地蹲在沙丘上。
芎将狼群分成若干个纵队,命令它们不分昼夜轮番进攻。
芎蹲在沙丘上,凝神地望着江安。它不着急,但他是它的理想和美梦。
江安再次发现了芎,他想打死它,可他发现他打不死它。子弹飞到它所选择的位置已是强弩之未。可是从此江安只想打死芎。江安已经明白所有的狼都是乌合之众,唯有芎是精英。是芎在和他斗智。是芎给他设了个陷阱。如果他死,必死于芎之口。江安想:我一定要留颗子弹给芎!江安的这种想法只存在了一个小时。一再撞击车门的几只猖狂的狼消耗掉了江安的最后几颗子弹,它们已经撞松了车门,咬破了车窗玻璃。
这是第九天呢还是第十天?江安举起了电工刀。江安渴极了也困极了。江安有四昼夜没进一口水了。在这四昼夜里,沙漠上还刮了两昼夜干燥的大风。但江安还是举起了电工刀。
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像宝石一样光芒四射,芎看见了。芎站立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从容不迫地向江安走过来。
江安笑了。他紧紧地握住了电工刀。他牢牢地盯着芎。血从他焦裂的嘴唇渗了出来,他靠在椅背上,神志恍惚,虚弱得像个婴儿。沙漠和天空,月亮和太阳,时间和空间甚至生存和死亡都消失了,但他紧紧地握着电工刀。
这也是一个晚霞漫天的黄昏,狼藉满地的战场突然十分静寂。
芎和江安是在长久的对视之后猛然扑向对方的。紧接着,那柄雪亮的电工刀飞出驾驶室,闪电一样划破了沙漠红色的天空。
这篇小说取材四十多年前发生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一次事故。事故是在半年之后被另一辆迷途的车发现的。那辆美式大卡车性能良好,加上油就可以开动。驾驶室里有一小堆人骨和一本日记,日记里把一只狼领导称作芎。
一九九四年七月十五日于武汉
以当代为背景的历史掌故
天一亮,眼前却是个三岔路口,这下文子就拿不准该走哪条道了。
文子从昨夜栖身的树洞里爬出来,一边抖着身上的草屑一边见人就问:走哪条路可以找到那个名叫屈原的诗人?没人理睬他。在兵荒马乱的战国时期,长期处于战争恐怖尤其是来自强悍的秦的恐怖之中的楚国人,没人能回答文子的关于一个遭贬流放的诗人的下落问题。
文子感到很痛心。
正当文子愣在路中央痛心疾首的时候,一只不知道吃什么东西吃红了眼的野狗冲他窜了过来,文子大叫一声扭头就跑,一气跑出了好远,待定下神来,才发现自己已在某一条路上。文子叹了一息,朝前走去。他真是没有回头再作选择的劲了。文子在这道路泥泞,水网纵横,乌烟瘴气的沅湘流域已经跋涉了三个月了。
走哇走哇,路断了:前面又是一条大河。文子一屁股蹲下来,他走不动了。他有两餐没吃饭,他走了整三个月了!
宽阔的河面雾气弥漫,两岸的荒野灰暗迷蒙。按说时间已经是正午,可四周杳无人迹。野草埋径,水鸟孤鸣,好不萧索。文子想,今天我还不如投进这河中死了算了。
自杀的念头经常盘旋在文子的脑子里。比如饿了几日还不见粮食的时候,比如隆冬季节没有寒衣的时候,比如他的诗章被人嘲笑的时候,比如楚国又一次战败被秦国取走了几个城池的时候,此番是立志拜屈原为师而遍寻屈原不着的时候。文子呲牙豁唇,一副愚钝模样,实际上却十分地有文人气质,多情善感。当他一屁股坐到河边的瞬间,他就发现了这条河似曾相识,他明白自己三个月来只不过在重复一种绝望。命运对他是多么不公正啊!文子无非是热爱文学,无非是热爱屈原的骚体诗,无非是渴望做个诗人。苍天作证,尽管楚国战争连绵,难道屈原的诗歌不美妙吗?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这是多么令人心仪的美人啊!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这又是多么激动人心的豪壮啊!
为什么人人都得习武当兵呢?文子知道自己所处的时代是尚武的时代,文子知道大家都在耻笑他,可是他自己也没有办法,除了做诗人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真是生不逢时啊!文子想到这里愈发悲痛,见四周无人,索性放声痛哭起来。我死了吧!文子放声嚎道,我死了吧!我死了吧!
清晨的薄雾在竹林里回环缭绕,空气里充满了竹笋破土带来的芬芳。屈原在竹林里缓缓散步。汨罗江在不远处沉静而博大地流淌着,它这种自然的状态撩拨着屈原的创作灵感。他想他可以得一首想象奇特的好诗了,诗名就叫《怀沙》如何?
这时,屈原听到了从他的逍遥斋那边传来的鸡啼。嘹亮悠长的啼叫不多不少正好三声。这便是胡老头在寻呼他了。看看天光,虽无太阳,屈原也知道吃早餐的时候到了。而且,屈原今天要和胡老头夫妇一块儿上大竹林子掰竹笋。掰竹笋是屈原非常喜欢的一项户外劳作。他每年春天都要跟随胡老头夫妇在大竹林子里干上两到三天。他们把成筐的竹笋运回来,然后在整个夏季里,由胡妻把笋片晒成笋干,秋季储藏起来,冬季下雪时在家用它炖兔子肉吃。屈原为劳动人民的智慧和生存能力所深深感动。所以他乐意享受这种自食其力的快乐。他发现,适当的体力劳动对文人来说的确是一种最大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