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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辣建议小叔子主动找刘志芳再约个时间谈谈,王贤良淡然一笑,说:"我腻了捉迷藏的把戏。约个昨天的日子,不就是暗示一切都是过去了吗?世界上并不就她一个聪明人。"
辣辣并不很懂小叔子的话,她只需看见小叔子并不为过期的信而十分痛苦就行了。
下放的圈子缩小到艳春和冬儿身上。辣辣还在奔走,期待天上掉下另一个奇迹,可规定的最后期限到了。
艳春高度紧张起来。五年前出了罗山奎事件之后,艳春就落下了不停东张西望的毛病。一个大姑娘家,凄凄惶惶四处张望不成体统,辣辣甚至采取了用绷带固定的办法将艳春的头绑在柱子上,也无法改变现状。到了两个必须下放其中一个的关键时候,艳春就和笼子里受惊的小老鼠一样,成天拨浪个头,睁着红丝丝的眼睛盯人。辣辣说:"艳春,我的小姑奶奶,妈求你别这样,看你妹妹多稳重。"
冬儿声色不动,安之若素地等待着某个时刻。
冬儿早就向学校递交了积极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申请书。她万分感谢这场伟大的运动给她提供了远走高飞的机会。从八岁那年目睹父亲的死亡到今天的十七岁,漫长的九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母亲的谩骂和讽刺是她的家常便饭。一个疯子哥哥。一个小偷弟弟。一个自私自利的姐姐。一个死在怀里的福子和半疯半傻的贵子。一个当了童工自以为是的咬金。一个幼小不谙人事的四清。一口留在她书里的浓痰。母亲不知是和姓李的男人还是和姓朱的老头好,偏偏不和叔叔好。
家里永远不清扫,大门永远不关上,永远没有人问她一句冷热。冬儿早就恨透了这座黑色的老房子。可怜而又蔑视这群兄弟姐妹,叔叔毕竟是这家里的过客,短暂的太阳温暖不了人的心。只有母亲是使她又恨又爱,又想离去又舍不得离去的复杂情绪所在。
冬儿明知母亲一贯嫌恶她,可她还是想最后证明一下是真是假。如果她公开她已经作出的决定,母亲和姐姐就不会如此焦急,她不,她要把刀交给母亲,她渴望由母亲而不是她割断她们的母女情份。
手心手背都是肉,辣辣迟迟难以作出决定。按道理应留艳春。艳春都二十岁了,又受到刺激,得赶快找个工作嫁个人。冬儿年纪小,又聪明,日后定有指望奔出农村。但冬儿本来就恨做娘的,这丫头也不知怎么像是母亲前世的冤家,让她下放了,娘儿俩就成死对头了。
尽管左思右想,该来的时候还是来到了。这天,辣辣把艳春和冬儿叫到房间,关上门,闲聊似地对她们说:"这艳春还是个姐姐,冬儿马上就要下乡了,也不替她张罗张罗行李。"
冬儿身子一松,维系着她的千丝万缕嘣地一声断裂了,她的心顿时像断线的风筝摇晃着飞向云空。冬儿由衷地笑了一笑,同时眼泪却瀑布一般奔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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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冬儿临走的时刻,大家才知道她选择了湖北最荒僻遥远的山区湖北口。那儿与陕西接壤,需要先到武汉市再坐火车往西北方向去。沔水镇所有知青都由卡车欢送到附近农村,唯独冬儿一个人登上了下汉口的轮船。她站在甲板上,无言地望着襄河堤。气笛长鸣,轮船启航时,辣辣晕了过去。
辣辣足足有半年无时无刻不掂念冬儿。她经常发烧,一病就是四五天,不病也是郁郁沉沉,发不出个爽快的笑。
"这丫头恨死了我了。"辣辣对小叔子说。求小叔子写信给冬儿解释解释。
痛失知己使王贤良的情绪一落千丈,说是劝慰劝慰嫂子,结果是两人相对枯坐,半晌无言。
革委会来找王贤良谈话的次数越来越多,口气逐渐变冷变硬,似乎指责他包庇了林彪死党。王贤良拍着桌子赶走自己从前的战友,大骂"卑鄙"之类的话。
叔嫂二人谁都没有心情再提嫁娶之事。王贤良远不如过去殷勤,辣辣有事也懒得与心情浮躁的小叔子商量,常到老朱头那儿走走,能办的事老朱头也就替辣辣办了。
辣辣决定不管艳春的分配。留她在城里就不错了,自己的事自己去跑吧。艳春倒被逼得三天两头出门去,可不见有消息回来。眼看人家都分了好工厂,艳春还在那儿东张西望,畏畏缩缩。辣辣骂道:"这小婆娘死了半截没埋似的,有你冬儿妹妹一根骨头就好了。"
可是有一天,艳春没进门就嘹嘹亮亮叫了一声"妈!"她腰儿挺得笔直,笑得花朵似的说她遇上新上任的县委书记罗山奎了。
这乾坤的颠来倒去不知弄出了多少人间奇事,这一日艳春正在劳动局门口徘徊哭泣,罗山奎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切迎刃而解,艳春转而发愁,不知挑什么工作好。
定下日期,罗山奎夫妇并第三个儿子罗建国一同来拜访辣辣。
辣辣找邻居借了一只收音机一只座钟摆在堂屋里,扫了地,给孩子们用肥皂洗了脸。
王贤良自然是回避了见面。作为一个中共党员,他可以服从党的安排,承认罗山奎是县委书记,可他有权保留个人意见,有权坐在自己的房间以表示他不承认这个客人。
罗山奎夫妇和辣辣拉了一会儿家常,夸奖又夸奖艳春是个好孩子,之后就开门见山地为儿子罗建国提亲了。辣辣见了县官舌头都不灵活了,只有连忙点头应承的份。
"艳春,出来。"她叩着墙板叫道。
艳春从自己房间里娉娉婷婷出来,辣辣倒抽一口气,她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了。
艳春重新使用了火钳烫刘海的化妆术。她脸蛋粉红,皓齿明眸,细腰轻扭,胸脯微颤,眉梢嘴角含着端庄的微笑。她活像个落难民间的大家闺秀,明艳照人凌驾于她母亲和众人之上。
罗建国一见钟情的目光被辣辣捕捉了去,她知道这门亲事笃定了。辣辣的心一放宽,嘴巴就没了遮拦,说:"我艳春好比王宝钏,十年寒窑,苦尽甜来了。"
王宝钏是与薛平贵,而艳春从前是罗山奎,而今是罗建国,这正是罗家微妙的忌讳。辣辣讨了一个极大的没趣。说起艳春政治觉悟高,人小志气大,主动帮助罗山奎逃走时,辣辣又讨了一个极大的没趣。她说:"艳春怎么没像阿庆嫂那样把司令藏进水缸里呢?"
罗山奎夫妇对视一眼,起身告了辞。
这场会晤的结果使辣辣又失去了一个女儿。罗家显然极不满意乡野村妇似的亲家母,要求艳春搬到县委机关单身宿舍里住,在学好打字的业余时间里多读点书看点报,积极申请入团,艳春欣然同意了。
回家捆铺盖时,艳春狠狠责怪了母亲一通。
"既没知识又不懂事,"她说。她的毛病神奇地不治而愈,不仅再不四处张望,连母亲弟妹她都不愿多看一眼。
辣辣回敬说:"放你妈狗屁,小婆娘。"
开始一段时间,艳春每逢星期六还回家,星期一再去机关上班。不久就改为在罗家过周末和休息日。后来两三个月见不到人影。
辣辣没好气地逢人就说:"死不要脸的丫头,没出嫁倒先住过去了,辱门败户的东西!"
这些话渐渐传了出去。罗家索性不认亲家了。辣辣当然也自抬身价,说:"老娘还看不中罗家呢。"两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随着家庭人口的减少,经济也就相对宽裕了一些。吃闲饭的只有得屋,社员,贵子和四清了。不过辣辣还是秘密地卖血。没她卖血,家里谈不上宽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