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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真清问:“什么时候开船的?”
马二年说:“夜饭后。”
他们决定抄小路追赶。鸡鸣村有条小路直达白庙乡白庙埠头,而走水路出去的船必须经过那里。柳真清对马二年十分自信地说:“我就不信啸秋不让我接回严壮父!我坚决要接回严壮父!要解决问题在鸡呜村也能解决!严壮父没有什么问题!”
马二年一听柳真清当着他的面直呼两位领导的姓名,句句话说得炒豆一般脆响,非常受鼓舞,去找了两头驴,领着柳真清直奔白庙乡。
往下的一幕不是每个血肉之躯的人都能经受得住的。柳真清却经受了。
在白庙乡荒无人烟的芦苇荡子里,啸秋正秘密地执行着严壮父的死刑。
严壮父被绑在一棵枯死的树干上。啸秋和他的一个助手监督着刽子手。五个持枪的便衣呈扇形面对芦苇荡,瞪着大眼警戒着。
刽子手是请来的,马二年认识他,是硬肚会的一个土匪。这个土匪穿着一身香云纱褂子,腰间扎了条五寸宽的皮搭肩,绑人的动作十分利索干净。他绑好严壮父之后闪在一边,请啸秋检查。啸秋上来试了试绳子的松紧,说:“很好。”
啸秋说:“严壮父,你我同学一场朋友一场,我知道你生要做人杰,死要为鬼雄的雄心大志,我成全你让你站着死。为革命节约一颗子弹,也算替你赎了一分对革命的罪过。你也死得其所了。”
严壮父被塞住了口,说不出话。他梗着脖子,怒目喷火死盯着啸秋。
“开始吧。”啸秋说。
土匪端上来一只瓦盆,满满一盆酒里浸透了一叠黄表纸。土匪向严壮父作了个揖,说:“好汉,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怪只怪兄弟吃了这碗饭。没办法,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人干。得罪了。”
土匪从瓦盆里捞起了一张薄薄的黄表纸,娴熟地蒙在严壮父脸上,然后慢条斯理再揭起一张,又向上蒙去,如此一张一张加厚着严壮父脸上的纸。严壮父的呼吸被憋住了,他吭吭地挣扎着,奋力扭动头颅,一双手抓烂了自己的衣服接着又抓烂了皮肤。当黄表纸糊到第十二层时,严壮父猛一阵冲撞,树干都摇晃了。
预谋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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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腊狗对丁宗望动杀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仇恨酝酿了几辈人,到王腊狗身上,就只差个火引子点燃。
沔水镇的人都知道王腊狗祖上是富过的。王腊狗的曾祖父王连舫当年是五龙盘踞沔水镇的五龙之一。王连舫15岁就入了红帮,拜把拈香喝雄鸡血酒盟誓之后奔武当山学了三年功夫。下山回到沔水镇就干了一件惊天地位鬼神的大事:在襄河上劫夺了清廷皇粮。从此王连舫便成了沔水镇的一个人物。王连舫开了一家鲜茧庄,别的茧庄只敢和浙江、江苏的生意人来往,王连舫敢和日本三井洋行做生意,他自然就发得很快。发了之后他又开了一家规模极大的商行,专门经销英国亚细亚洋行的铁锚牌、僧帽牌洋油。那时候是清朝道光二十五年,江汉平原还不知电力何物,煤油灯正由城镇朝乡下流行。我国那时候还远远不能够自产煤油,洋油便占领了整个市场。王连舫晚年时已经富得流油,娶了三妻四妾,盖了深宅大院。当王连舫拥香偎玉,羊羔美酒地享乐时,丁家的人则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拱肩缩头,举着英美烟草公司的试吸香烟,苦苦请求行人免费试吸。那时丁家只有一家保和药铺一家广货店,两个儿子做生意,其他儿子念书,好歹只算得上一户小康人家。
没料到的是,香烟居然悄悄地在取代着旱烟和水烟。某一日,一个纤夫吸罢了家赠送的香烟之后,随随便便扔掉了烟头。烟头引燃了王家在襄河边的油库。这座容量为100吨的油库烧红了沔水镇的整个天空。王连舫僵立在矶头上,目不转睛望着大火,当最后一缕火焰熄灭后,王连舫往后一倒,死了。
轮到了王腊狗的祖父辈。这一辈有兄弟四个,一个嫡出,三个庶出。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少爷,骤然地失去了靠山,未免惴惴然惶惶然。四兄弟要数嫡出的王家雄最为柔弱。丁家就老是把愁容满面走过街道的王家雄请到店子里安慰。一来二去,王家雄就吸出了香烟瘾。再过一时,嫌香烟瘾不够劲,又吸上了鸦片。三个庶出的兄弟见王家雄吸鸦片,咽不下这口气。也拿家产出去吸鸦片,一个没有进项的人家平添回支烟枪,一个宅院能吸几年?那是清朝光绪二十六年的时候,烟土价格还算稳定,一两云土,三元银洋,贵州黑是二元二。这就更像一把钝刀,生生地慢慢地把个主家割死了。在卖掉宅院的前一天,王家雄的妻子抱着唯一的儿子逃出了家门,在沔水镇附近的菜农手里买了几亩菜地和一同草屋躲了下来。王家不仅卖掉了宅院,后来还卖掉女人和孩子,王家四兄弟整天躺在烟铺上不起来,连烟泡上在烟枪上都等不及,就用开水吞服,最终毒死的毒死,饿死的饿死,尸首全用破席卷着抛到了野山岗里。
丁家却发旺起来了,读书的有一个在同治年间中了举,丁家门庭里竖起了举人的铁旗杆。做生意的财源茂盛,老刀牌香烟、哈德门及红锡包香烟均是供不应求,风行江汉平原乃至更远的地方。丁家读书人劝生意人见好就收,于是,就没有发展店铺,而是拿钱去买田置地。这样,王家雄的遗孀孤儿便沦为了丁家的佃户。
王腊狗的父亲为丁家种了一辈子的菜,死于伤寒病。
王腊狗的母亲在生下王腊狗半年之后去给丁家当奶妈,专奶丁宗望,奶了三年。第三年的那个深秋,失足跌入丁家的井里头淹死了。
王腊狗的父亲死母亲死,丁家都出面主持了葬礼,给了王腊狗祖孙二人一笔生活费,还提议让王腊狗和丁宗望一块儿学武健身。
沔水镇的人都说丁家还蛮讲仁义道德,劝王家奶奶接受丁家的善意。王家奶奶对众人说:“好!”
王家奶奶在送王腊狗去丁家学武时,将孙子拥在怀里,说:“腊狗哇,你一定要好好学!一定要学得比丁宗望那小杂种好!丁家哄得住众人哄不住我,你娘是他们害死的。我们这地方的井是夏天用的,夏天富人用井水镇西瓜镇绿豆汤。深秋时节没人用井,你娘不会去井边,是丁家害死的!”
王腊狗记住了奶奶的话。王腊狗一天天长大记住了奶奶更多的话。王腊狗长得虎眉豹眼,和他曾祖父一个模样,奶奶恨不得削下自己的肉喂他,让他强壮。王腊狗果然拳脚功夫比丁宗望学得好。王腊狗一运气可以捏碎一块寸厚的捕竹,丁宗望运气只能捏破捕竹。师傅还是偏爱丁宗望,训斥王腊狗刚猛有余,阴柔不足。王腊狗知道师傅师娘是丁家养着供着的,他不怪他们,他只恨丁宗望。
每当练完了武功,王腊狗要去挑大粪挑白菜的时候,他就暗暗对着在花园里读诗书的丁宗望发誓: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