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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辣再不敢大意,果断地挖出了埋在踏板底下的一只金戒指,这是她珍藏十八年的陪嫁,也是全家最值钱的财产。摩娑着金戒指,辣辣眼睛湿润了,传了三代人的东西在她手里流失出去了。有什么办法呢?人穷了什么也保不住。
辣辣把金戒指塞进了孙怪老婆的手心。对这个神通广大的老婆子说:"明白我的苦处了吧,无论如何,给我找个长久挣钱的事。"
在取金戒指时,辣辣发现了踏板底下的书。这本两年前在艳春手中丢失的书看上去决不是丢失而是被人精心藏匿在这儿的。书是用几层报纸包扎好的,靠着书的一层居然还是防潮蜡纸。凭直觉她认为这不是社员干的。偷自己家里的东西更糟糕。辣辣翻开书,叠了一页,在折叠处吐了一大口绿浓痰以表示警告和憎恨,然后原封不动放在踏板底下。
待辣辣一个小时后从外面回来,书被拿走了。晚饭时冬儿眼皮红肿脸色难看,像被霜打过的小草。辣辣砰地顿下饭碗,说:"都听着,这家里出了家贼,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再干窝里偷的事,我砍断她的手。"
孩子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母亲指的谁。
10
在揭穿了冬儿之后,辣辣准备收收艳春这匹野马的缰。但她迟了一步,艳春突然做出了一件她做梦都梦不到的事。
一个秋风秋雨的阴雨上午,猛烈的捶门声惊醒了正睡懒觉的辣辣全家。社员闻声下床,眨眼穿好衣服,攀上了天井的树准备逃走,细一听外面是一片革命造反口号声而不是叫喊抓小偷他便警惕地停止了动作,拭目以待。
辣辣莫名其秒地迎进了一大群革命者,好半天才弄清他们要干什么。辣辣大声地反复说他家根正苗红,祖宗三代都是工人阶级,又说家里一向清贫,"四旧"封资修东西想有都不可能有。
为了避免辣辣的纠缠不清,革命造反派们停止了叫嚷和呼口号。一位干练的红卫兵说:"我们找王艳春。她与我县最大的走资派罗山奎勾勾搭搭。在昨天深夜里挖穿牛棚劫走了他。"
大家这才发出呐喊:"揪出王艳春,交出罗山奎!"
辣辣知道罗山奎,解放前打日本鬼子威镇沔水洪湖两镇的罗白麻子,解放后的县委书记,他老婆有双黑亮的高跟皮鞋。艳春,小巷深处一个十五岁的黄毛丫头,这是哪里跟哪里啊!
艳春披着衣服,战战兢兢从房间出来,倚着墙壁抽抽泣泣说不成话,只会摇头。辣辣搂住女儿的肩膀,要女儿别怕。她大笑着说真是天大的误会,女儿从来不随便外出,更没有深夜里不归家。辣辣话还没完,罗山奎被人从艳春的床底下拖出来了,艳春"哇"地悟住脸,软在地上,热尿润湿了一大片地面。口号声欢呼声刹时间响彻云霄。
社员的机灵和神速的腿又为家里立了一大功,他及时找到了叔叔王贤良。
王贤良的到来使艳春避免了陪绑游斗乃至收监坐牢的厄运。但他还是声色俱厉地斥责了艳春政治上的糊涂。幸亏艳春还只有十五岁,如果是十八岁,作为一个成年的公民她将以窝藏走资派的反革命现行罪被捕判刑,谁也救不了她。王贤良的话差点又一次吓晕辣辣。
辣辣将艳春关进房间,轰走看热闹的人们。端个凳子守在艳春房门口,结结实实骂了一天。她被女儿的胆大妄为激起了无比的愤慨,什么世界?一个黄花闺女白白让一个半老头子断送了一辈子的名誉!她怎地养了这么个傻丫头。
艳春将头捂进被窝里以免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出事之前,她一直恍若自己是冬妮娅小姐。她在郊外的水塘边遇上并认识了罗山奎。尽管罗山奎在放牛,但他相貌堂堂,谈吐不凡。革命,党,人民,路线政策等等他全懂,艳春相信他是个真正的共产党人。艳春对他微笑,他居然是那么地尊重和感激她。她不假思索就进入了幻觉中的浪漫的恋爱。她天天去郊外小河边。她装做洗衣服的村姑对着牛棚唱歌。她听他讲过去的革命故事。为他采桑枣和无花果吃。当他想逃出去上北京告状时,她主动为他献策并勇敢地扒穿了土墙,在风雨交加的夜里救出了他。她一直以为他要说"我爱你"了,可当他躲进床底下的时候,他悄声说:"你真是一个好孩子!"
一切又真像一个梦。艳春回头一看,都觉得那个女孩完全不是自己,在造反派们找到罗山奎的那一刻,她突然醒悟了,后悔得要命,怎么闹着闹出了这么大一场丑事。
三个月里,艳春就那么捂着头脸躺在床上。如果不是春暖花开,棉絮里长了跳蚤,她还不知道躺到哪年哪月。
冬儿一向与艳春不太融洽。这件惊天动地的事令冬儿不得不对艳春刮目相看。整整三个月;她为艳春端水送饭倒尿罐。艳春下床后第一件事便是向冬儿讲述了她和罗山奎的故事。但虚荣心迫使她没有在傲气的妹妹面前暴露自己的后悔。
冬儿听艳春的故事听得如痴如醉,热泪盈眶。"艳春,你真行!"她反复这么说。
为了艳春和母亲重新相认。冬儿主动赶着辣辣叫:"妈妈。"以妙龄少女的狂热和纯情,将艳春塑造成了一个美丽崇高的姑娘。辣辣听了冬儿的话,问她是不是看多了闲书瞎编乱造,冬儿说:"不信你自己问艳春嘛。"
辣辣说:"艳春你出来,冬儿讲的是实话?"
艳春楚楚可怜地走到母亲面前,说了声"是"。辣辣伸手拉过了女儿:"说呢,也还是做的仁义的事。只可惜外面人不知道,坏了名誉。"
艳春趴在母亲怀里狠狠哭了一场,化去了三个月的委屈和痛苦。
这场蒙受羞辱的意外事件倒使他们母女三人的关系得到了改善。
学校勒令艳春退了学。即使不勒令艳春也没再去学校。冬儿主张据理力争,去学校上课,以便获得一张初中毕业文凭,还有半学期的学农活动之后就毕业,艳春是该得文凭的。
艳春对文凭丝毫没兴趣。"算了。去丢人现眼干嘛。"她说。对社员她倒说了实话,"就是书害了我。我讨厌书。"
艳春从此深居简出,做做饭,逗逗四清,给长了一身虱子的猫捉虱子。她巴不得人们快一点忘记她的事,她好找个家庭富裕点儿,相貌好看点儿的对象结婚。
11
得屋是在一个炎热的中午回家的。
那天中午全家都在知了的高叫声中午睡。不知是哪一辈祖宗传下来的青砖黑瓦老屋到了王贤木和辣辣手中就从来没有在白天关过大门----不管家中有人无人。得屋象早上出去上班中午回来一样旁若无人,大摇大摆跨进门槛,穿过睡在堂屋里的母亲和弟妹们到厨房喝水。他到处找不到三年前的葫芦水瓢,好一会儿才发现水缸上头悬着个自来水龙头。他拧开水龙头,仰头喝水,因水开得太大呛咳了起来。
贵子是全家中一年四季都不午睡的人。她在暗处看见一个人走进来,又在她家中喝水,她便从屋蕉走出来推醒冬儿,指了指厨房。
从不轻易动弹的贵子使冬儿意识到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努力驱走睡意,四下里迷迷糊糊瞧着。一看清家里一人不缺地都在堂屋里,她猛地清醒了:厨房有事!她拍醒社员,示意厨房里有人。社员猫一样敏捷轻柔地跳下竹床,抄起铁锹,无声地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