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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一切都时过境迁了。范沪芳毕竟是长辈,表面上,与来双扬,也不好计较。可是范沪芳心里的大是大非,还是非常地旗帜鲜明。
要说她对谁有深厚的感情,那就是对邓小平;要说对谁有深厚的仇恨,那还是对来双扬。如果邓小平不搞改革开放,来双扬就会让她这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
近二十年来,范沪芳是不允许来崇德主动与来双扬联络的。每年大年三十的团年饭,来崇德也是必须与范沪芳及其子女一起吃的。不过,后来,来双扬也没有再打上门来了,她起先是忙着卖油炸臭干子,后来是忙着卖鸭颈去了。团年饭这么原则性的事情,倒是来双元找范沪芳谈了两次。来双元不是范沪芳的对手。过招三句话,范沪芳就看出了来双元的小气、自私和糨糊脑袋,比起来双扬,来双元差远了。
来崇德与范沪芳婚姻关系稳定下来之后,来双扬就不再说什么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道理了,难道来崇德的团年饭不应该与自己的妻子一起吃吗?日常生活的伦理道德,来双扬心里明镜似的,她不说废话。只有来崇德生病了,来双扬才来一下,来了也只是与范沪芳点点头,问一问来崇德的病况,眼睛漫游在别处。范沪芳的眼睛,自然也故意在别处漫游。两人的关系,似乎淡得不能再淡了。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也随着范沪芳的年近古稀,现在,范沪芳更多的是藐视和可怜来双扬。
来双扬现在不也离婚了?不也独守空房了?来崇德的女儿,从遗传的角度来猜测,她的性欲大约也是很强的。没有了男人,也知道梨子的滋味了吧?看着来双扬日益丰满,又看着来双扬日益地妖娆,又看着来双扬成熟得快要绽开——绽开之后便是凋谢——这是女人在自己体内听得见的声音——类似于豆荚爆米的残酷的声音。
范沪芳真是希望听一听来双扬这个时候的心声与感慨——作为一个女人的心声与感慨。来双扬,原来你也有这么一天的啊!遗憾的是,范沪芳就是见不着来双扬。
来双扬就是不肯进入来崇德和范沪芳的生活。
突然在这么一天,来双扬来了。
来双扬出现在范沪芳的眼前,叫了她一声“范阿姨”。
范沪芳意外地怔在那里了,她正在给她的一盆米兰浇水,浇水壶顿时偏离了方向。来双扬来得太早,她父亲在江边打太极拳还没有回家。来双扬当然知道她父亲现在还没有回家,她来这么早是来见范沪芳的。范沪芳太激动了。
聪明人之间不用虚与委蛇。来双扬也从范沪芳失控的浇花动作里,明白了范沪芳对她多年的仇恨与期待。来双扬今天是有备而来的,她就是冲着范沪芳来的,自然归她首先开口说话了。
来双扬的眼睛不再在虚空漫游,她正常地看着范沪芳,坦坦率率地说:“范阿姨,今天我特意看您来了。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人到中年了,有过婚姻也有过孩子了,心里什么都明白了。这么多年来,您把我爸爸照顾得这么好,这不光是我爸爸有福气,其实也是我们子女的福气了。这不,快过端午节了。
我做餐饮生意,过节更忙,到了那天也没有时间来看望你们,今天有一点儿空当儿,就来了。可能我来得冒昧了一点。“范沪芳是老艺人出身,小时候跟着班子从上海来汉口唱越剧,唱着唱着就在汉口嫁人生根了。越剧在汉口,不可没有,但也不能成气候。舞台与人生,人生与舞台,范沪芳是一路坎坷,饱经沧桑的了。
可是作为艺人,范沪芳的局限也是很明显的,只是她自己不觉得罢了。艺人最大的局限就是永远把舞台与人生混为一谈,习惯用舞台感情处理现实生活。
这样,她们的饱经沧桑便是一种天真的饱经沧桑,她们逢场作戏的世故也是一种天真的世故,恩恩怨怨,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脸上,关键时刻,感情不往心里沉淀,直接从眉眼就出去了。来双扬面对面地把这番满含歉意的话一说,范沪芳的感动简直无法自制,这是多少年的较量,多少年的等待啊!
范沪芳有板有眼地摇动着她的头,眼睛里热泪盈眶,她双手的颤动就是那典型的老旦式的颤动。
范沪芳用她那依然好听的嗓音感人肺腑地叫了一声:“扬扬啊——”
来双扬还给范沪芳带来了礼物,它们是:一条18犓金的吊坠项链,芝麻糕绿豆糕各两盒,红心咸鸭蛋一盒,五芳斋的粽子一提,还有一只饭盒里装的是透味鸭颈,是来双扬自己的货色,送给父亲喝啤酒的。
来双扬巧嘴巧舌地说:“鸭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是是活肉,净瘦,性凉,对老人最合适了。再说,要过节了,图个口彩,我们吉庆街,有一句话,说是鸭颈下酒,越喝越有。范阿姨,你和我爸爸,吃了鸭颈,就有福有寿了。”
范沪芳的眼泪,终于含不住,骨碌骨碌就滚下来了。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范沪芳擦着眼泪说,握住了来双扬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手背。
女儿与后母,一笑泯恩仇。两人坐在一起,吃了丰盛的早餐。范沪芳楼上楼下地跑了两趟,买来了银丝凉面、锅贴和油条,自己又动手做了蛋花米酒,煮了牛奶,还上了小菜,小菜是一碟宝塔菜,一碟花生米,一碟小银鱼,一碟生拌西红柿,这是现在时兴的营养生菜。范沪芳历来是讲究生活的,她十六岁就红过,吃过天下的好东西。
来崇德回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范沪芳笑眯眯地看着他,要他相信。
来双扬前嫌尽弃,赶着叫“爸”。来崇德终于转过弯来,顿时年轻了许多岁。
在来崇德送女儿回去的路上,来双扬与她爸手挽手地漫步街头。父女俩商量了来家老房子的事情。来家的六间老房子,解放之后,政府不认它们是私有财产了,这就收去了两间。这两间房子,不谈了。1956年,政府搞公私合营,又有两间房子,被房管所登记,搞经济出租,租金就是政府得大头,来家得小头。
来崇德不愿意出租,原意自家居住宽敞一点儿,可是他胳膊拗不过大腿,人家政府不同意。这两间房子,也不提了,就算给国家做贡献了。七十年代初,政府提倡城市人口下放农村,口号是:我们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家庭成分不太好的来家,被动员下放农村了。来家的两间房,一间借给了邻居,老单身刘老师;一间是爷爷住着,他瘫痪在床,死也不肯离开他的房子。几年以后,来家返城。刘老师已经故世,居住人是刘老师的侄子。在重新登记换发房产证的时候,这个侄子把来家的房产登记到了自己的名下。这一间房子,就不能不让人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了。而来家惟一保留下来的一间房,房产所有者是爷爷,继承人自然就是来崇德了。不过,谁都知道,返城以后,来崇德在吉庆街居住的时间不长,更长时间的居住者是来双扬。来双扬在这里,开始卖油炸臭干子,将她的妹妹弟弟抚养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