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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乎爱矣,遐不谓矣!可是,她却不能说,不能说呵!
她欲言又止,殷殷地凝视着他,望着他俊美的容颜、飞扬的剑眉、湛深的双眸、甚至那抿起的薄唇。
「……你知道吗?听说,薄唇代表寡情呢。」她切切低喃,握剑的右手一松,那沾满鲜血的长剑掉落在她脚下。
可是,无论他是不是寡情,她都已经爱上他了;好久好久,从听到他名字的一刻,从他们视线相交会的第一眼,从他们在清夜里以诗盟誓的那短短一瞬——
「……是么?」他淡淡一应,视线重又变得淡漠。那带着一点浅浅暧昧的微妙气氛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微微用力,从她掌心抽回了自己的手。他垂下视线,避开了她的凝视。
「也许吧。也许不是。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我只知道,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就要面对这种一再重复的死别、江山旁落的无奈;我已经没有感觉了,我只知道这是我一生的责任,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无法眼睁睁地将这社稷拱手让与他人——」
她震慑了,怔怔望着他重新变得漠然的容颜,梗在胸口的泪意蓦然冲进了眼底。
「……我懂了。」
她轻轻喃语,视线向下垂落,望见那柄静静躺在自己脚边的染血长剑,心头一阵紧缩的疼痛。
「你要为了保全你的社稷一战,我便为了保全你而战吧。这一回,我不会再让你丢开我,不会再让你把我排斥在外……」
她深呼吸,不顾他的诧然与微微的尴尬不自在,牵起他一只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好的。」她微笑了,语气很轻。
「那么,我们就去为了你的江山而一战吧。」
十三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都休……
刀兵齐举,百万貔貅呵——
时近黄昏,残阳渐西。天边笼着的霞霭,也由金黄色逐渐转为橙红。宋军的人数在逐渐减少了;可是蒙古大军,却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杀不尽、也斩不绝;有如嗜血的暗潮,意欲吞噬掉面前的一切。
宋军兵士,个个都是汗流满面,几乎疲不能战。他们仍旧竭尽全力手舞着各自的兵器,勉强抵挡着蒙古军卒的一波波攻击;但每个人的脸色,都是愈来愈颓惫灰败。
韩轻舞的衣衫早已被划出数道裂痕,手臂上也被划了几条浅伤;她的长发已经汗湿了,凌乱地披散在脑后;唇色泛白,气喘吁吁。她拿剑的右臂已经酸痛得没有一丝气力,但她仅仅是稍停片刻,又咬牙举剑用力刺向身前不远处的敌人。
她的目光都在极度疲惫中,变得有一丝仿佛失去了焦距的茫然;模糊间,只能分辨得出那一个个身穿蒙古军服的人,在她的面前狰狞攻来,也在她的剑下倒下。她的动作已经变为一种下意识的机械举动,连最初时剑尖穿透敌人身体,给她带来的恐怖和厌恶感,也都已经消失;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要拼尽全力,保全那个人的性命——
忽然,她茫然的视野里陡然闯入怵目惊心的一幕:一个鞑子兵乘赵夕雍全神贯注于眼前战况之际,偷偷自他背后袭上,一眨眼已到了距他不远的地方,提戟冲着他的后心便刺——
她的心陡然一沉。多么熟悉的一幕呵!那仿佛一个永不消失的梦魇,穿越了一千年的时空,在她的眼前,活生生地重现了。可是,她再也没有勇气,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去一次;在她能够清醒而冷静地下决定之前,她的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某种行动。
「不!」韩轻舞放声狂喊,自赵夕雍身侧迅疾地飞扑向他的后背,张开双臂拦在那挺戟而刺的元兵身前。在赵夕雍愕然回首之时,那柄长戟已刺进她的左肩,鲜血喷涌而出;她凄厉地痛叫一声,身子向后便倒。
赵夕雍的心脏那一瞬间沉落谷底,仿佛落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那般;他伸出手臂意欲阻拦,却正好接到韩轻舞的身体。从她纤细肩头涌出的鲜血是那样多,霎那间染满了她的衣服、染红了他托在她肩胛下的手。那温热的液体浸湿他冰凉的手指,在他从未湿润过的眼眶里迫出了热泪。
「韩……轻舞?」他无法置信地瞪着她,依着惯例连名带姓地呼唤她。但是她苍白的容颜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负痛的苦楚神色;她的双眼紧闭,从雪白的双唇间吐出细细的抽息,浅而短促。
死不了、死不了的。老天垂怜,这只是刺在肩胛处的伤口,虽然深却不至于致命;赵夕雍紧张地在心底想着,不知这想法是冷静的分析、还是只为了安慰自己揪起来的那一颗心。听任他周围的宋军去和那些蒙古鞑子们纠缠搏斗,他屈起一膝跪在混战的中心,单手掩住她肩头那狰狞的伤口。但他的尝试是徒劳的,鲜红的液体自他的指缝间渗出,滴落于地、洒在他的衣襟上。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
他的脑海里突然如电闪般飞窜出这个句子。他不由得怵然而惊了,脱口吼道:「韩轻舞!我命令你睁开眼睛看着我!」
但是她仍旧闭着眼睛,似是对他的吼叫没有任何反应;她的面色如纸,身体轻盈得仿佛风吹即逝。她看起来仿佛整个人都是苍白如雪的,只有那肩头不断涌出的鲜红血液,为她的身体添加了一抹凄厉的色彩,令人一看之下,便觉怵目惊心不已。
——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又一个句子钻入他的脑中,他真的惊跳起来了,顾不得她的受伤、她的流血,只是恐慌地拼命摇撼着她。「你醒一醒啊,为什么你不醒来?」他恐惧地咆哮着,越来越多的疑问涌上心头,搅得他心乱如麻。
「为什么你要这样拼命地救我?我们明明是素昧平生啊,为一个陌生人、一个你理应视为敌人、理应除去的人,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这样值得吗,值得吗?」他哽咽了,一颗眼泪落出他的眼眶,坠落在她苍白而平静的容颜上。
十四
「你说你要让我活下去,所以你就不要自己的生命?这是什么样的道理啊,我不懂,不懂呵……」他一手急急地撕下自己衣襟,为她包扎、处理伤口,但模糊的视线却怎么也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他惶然了,伸出另一只手摸着自己脸上湿湿的泪,他震惊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哭?他从来都没有哭过,无论是父母过世、甚至是大宋亡国……他曾以为自己是不会流泪的,看多了生离死别,看多了无辜性命在这乱世里枉送,甚至在激烈的战斗里,自己的同袍与好友死在自己面前、血溅了他一身,他都没有流过一滴泪。正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冷静、漠然与无情,也许还加上他身上流着的赵宋皇室的血液,他才得以如此年纪轻轻就出任枢密院枢密,位高而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