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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他身侧,闻言一震,连忙仰首望着他,却在他容颜上看到一抹似曾相识的决绝。她的心不可抑止地恐慌起来了,她脱口而出地喊道:「不,不会的!即使会输了这一仗,我们也可以保存实力,徐图来日!你不能轻言赴死,无以留者,无以图将来——」
他猛地回头盯着她,可是还没来得及说话,远处的船上就爆出一阵鼓噪之声。一名军士匆匆忙忙地奔过来,连军礼也顾不得行,就语气急促地报告道:「禀赵枢密,鞑子大军在贼酋的率领下,趁着早潮将退,已对北面船只发起了猛攻!」
赵夕雍的浓眉蓦然皱紧,忿声道:「好啊!他们要来便来吧!是要欺我大宋无人可以应战了么?」他的面容一瞬间变得冷冽,语气也严酷了起来。
「我立刻就到,今日……不惜与他们殊死一战!」
那军士应声去了。韩轻舞的心,却仿佛剎那间坠入了深寒的冰窖。她不由得跨前一步,牵住了他一边的衣袖,声音有些颤抖。
「不!我经历了无数的周折才能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眼睁睁地看你死的呵……」
他惊跳了,脸色也随着那句仿佛深意无限的话而微微变白,无法置信地反问道:「你……你说什么?!」
她……竟然是为了他,才不惜巧言骗过那些鞑子,得以前来宋营的?可是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存在?他们以前……曾见过彼此吗?即使见过,他也不相信,那匆匆错身之间相交会的短暂一眼,就可以让她这样义无反顾下去,费尽了无穷的心力和周折,只为了彼此的再度相遇——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
她倒退了两步,放开了他的衣袖,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双手变得冰凉,一个冷酷的声音仿佛在她脑海里响起:
——记住,倘若你自己告诉了他这一切,就是放弃了这唯一的机会……即使他这一生也想不起任何事,你仍是没有任何资格,自己去对他坦白!
不,她不能放弃这唯一的机会,这等待了一千年才换来的重逢——
她的眼中流露出了一种仓皇的恐惧,她猛烈地摇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正欲追问,视线里就看见那铺天盖地而袭来的敌军战船;他咬了咬牙,断然一转身,就向不远处那激烈而残酷的战场飞奔而去,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十
战况激烈。
蒙古军统帅李恒,乘着早潮将退之际进攻宋军船队北面;宋军迅即投入殊死之战。
到了午潮再涨之时,张弘范再率军从宋军船队南面夹攻;此时宋军兵士已有些疲惫不堪,力战气竭。而元军则士气旺盛,趁着两军舰船接近的良机,纷纷登上宋舰,就与宋军在甲板上展开肉搏战。
赵夕雍仍在那艘楼船的甲板上,手里的长剑已染满敌军的鲜血。他有些气喘吁吁了,前额渗出了汗水,头发也在激战中显得有些凌乱。
他面对着数名蒙古士兵,仍是勇猛进击,锐不可挡。但这股破釜沉舟、不惜一搏的气势,也引来了元军注意。一名蒙古兵士,乘赵夕雍不备,自他身后悄悄接近,举枪便刺——
赵夕雍听到耳后风声,急忙将身一矮,就要侧身闪避。但他期待中将从他肋边险险擦过的枪尖,却并没有出现。他暗暗惊诧,耳中只听得「啊!」一声惨叫,随后又是一声「砰」的长枪掉落声——
他心下纳罕,倏出几剑,抢攻数招,将那两三名蒙古兵士解决之后,回首看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等他看清楚了方才那个救他之人,竟然是拿着一柄长剑、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的韩轻舞时,恼怒得咆哮出来。「一个姑娘家,学什么舞刀弄剑的把戏?你懂武功吗?不知深浅地跑到甲板上来找死吗?」
韩轻舞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武功?学过一点粗浅皮毛,勉强可以防身吧。」她在手中掉转了长剑,左一挥、右一挥,只听得「嗤啦」两声清脆一响,她身上所穿的布裙两侧就自腰部一直裂到底端,变成两片虚悬于身前身后的长长布片。她满意一笑,熟练地将那两片布在腰侧打一个结。「这下方便多了。」
赵夕雍却看得险些将眼珠瞪出来,气得脸也绿了。「韩、轻、舞!你在做什么?」虽然明知道她在裙下如一般女子那样穿著长裤,外边的襦裙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可是他仍然莫名其妙地火冒三丈。真是……没见过这般不知死活、不检点的女人!
韩轻舞仰首对他一笑,那美丽的笑颜使他微微分了心神。但随即他看到她的笑容微敛,绰剑在手,一剑刺向他身后,一名元兵应声而倒。「这长裙绑手绑脚的,行动不便;我要救你呀,当然要以俐落方便为第一优先。」
救他?赵夕雍气结。这女人从认识的第一眼开始,就不停地说她要救他;他有什么值得她救的?既然她口口声声说其实自己并无能力预知未来,先前的预言不过是简单的占卜之术罢了;那么她也不应该这么断定他的未来凄惨而危险,只有她能救赎吧?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得地上尚未断气的元兵支起身子,以蒙古语向远处高喊着什么;他听不懂,但他看见韩轻舞脸上陡然变了颜色,一剑刺向那元兵咽喉,眼看那元兵倒地气绝。
「这鞑子兵说了什么?」他望见远处涌过来的大队元兵,脸色也不禁一沉,下意识闪身挡在她身前,沉声问道。
她没有答话,半晌突然说道:「夕雍,倘若你能为了某种原因活下去,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他一怔,迅速扯着她往一扇门后一闪,两人隐身在一堆乱七八糟的麻袋、木箱、粗绳之后。
「我不会苟且偷生。」他严肃地直视着她美丽的容颜,低声说道。「舍身取义,是每个大丈夫应有的行径。何况国之将亡,我又岂能超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她闻言一震,深深地望着他。那凝视里含着如此平静却心碎的绝望,那美丽的双眸中甚至浮起了一层晶莹的水光。「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
什么意思?!他心头突然重重地一震。他知道这句话,这是魏初才高八斗的陈思王曹植的名篇「洛神赋」里的句子;但他为何会心慌意乱起来,为何会有如此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仍然久久地凝视着他,继续说道:「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韩轻舞!」他低吼,突兀地打断了她奇异的语调。「你……你在说什么?这种危急的时刻,你背这些诗赋给我听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回答。她只是望着他的脸,那眼神中流露出那样清晰的眷恋不舍,她突然伸手,纤纤五指滑过他的颊侧,描绘着他面容上又绝然、又矛盾的复杂线条。
「不管你下了什么决定,我是绝不会让你死的,即使我要因此而付出更巨大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她一字一字地低喃,突然向前倾身,温润的唇落在他紧抿的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