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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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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夕雍也被动地回望着韩轻舞。他的眼眸深处，含着那样一抹不可置信。杨太后竟然给了他这样一道诏旨，要他去做一件比舍生取义、慷慨赴死更加艰难的事——隐姓埋名、忍辱偷生地活下去，然后，要他一辈子在那些英勇殉国之人的阴影下生存，要他一辈子经受着无法与他们一道共赴国难的自责和良心折磨，去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复国机会？

还有，张副使呢？为何他踪影全无，只有他的佩剑留在这渺无人迹的空旷海边？难道他也……

赵夕雍不欲多想，力持镇定，将手中那张纸重新举到面前，继续看下去。

在杨太后的绝笔之后，张世杰也写着几行字。没有过多的命令或解释，那只是一首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文丞相的《过零丁洋》！

赵夕雍睁大了双眼，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头一瞬间凉彻。

他全明白了。不必再寻找张副使的下落了。因为，他们已经找不到了。

韩轻舞也无法置信地盯着那张轻而薄的纸。在她心里，也得出了和赵夕雍同样的结论。在这茫然的天与地之间，她的心似要向下无尽地沉落下去，又似轻得没有一丝重量，向广袤无垠的天际远远地随风飘去，直到在空中蓦然炸开，破碎为无数细微如齑粉的碎片；再也，无法挽回。

太后，你成全了我最大的心愿。然而，却也同时夺走了我千万年来唯一的祈望……她悲哀地想着。

从此以后，也许她终于应该承认自己的失败，然后回去接受因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与惩罚……可是，只要他活得好好的，今后每当她仰望天空时，能够感受到与活生生的他同在这一片天空之下的幸福，那么，她便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了。毕竟，在千年之前的南阙，她所求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刻：社稷倾覆了，江山失陷了，他的命运却改变了；不再是身殉那个姓氏为自己带来的无穷责任，而是为了这个姓氏得以延续而艰难活下去。不管是因为什么，可是，他终于可以活下去。在这样的乱世里，在这样沉重而不容背叛的责任面前，他终于不用再如飞蛾扑火一般壮烈而凛然地走向那注定的死亡——

轻舞望了一眼赵夕雍那无比严峻、也无比悲痛的侧脸，却长长吐出一口气，含泪微笑了。

这个笑容却恰好落在赵夕雍眼里。他正转过头来要对韩轻舞说些什么，却意外发现她唇角那一抹极浅极淡的微笑。一瞬间，这抹微笑仿佛在他眼前无限扩大，而她当初那种无声的笑意也仿佛漾出了她的容颜，在空气里扩散出冷冷的笑声，穿过他的身体，一直飘到遥远的天际。在那里，仿佛浮现了杨太后和张副使那两张苍白无生命的面庞，那漠然无表情的面容上却镶着一对冷冷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们，使得他无地自容，且无可遁形。

你……！一再坏我大宋大事，一再动摇他人意志，一再令我蒙羞……你，当真是吾妹之女么？

张世杰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惊得他全身一震。

只是，我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你死的。赵夕雍……哪怕是放弃自己的生命，我也绝不会让你死。我一定要让你好好活着，在这世界上活很长很长的时间……即使你恨我；即使我死。

不管你下了什么决定，我是绝不会让你死的，即使我要因此而付出更巨大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韩轻舞说过的话，也在他记忆里清晰起来。他犹疑了。韩轻舞，这谜一般的女子，究竟想要让他怎样呵？她不惜让他怨恨自己，她已让他付出了如此惨痛、如此沉重的代价，然而却还是不够么？要他活下来，而他的生命维系的代价，是无数条其他人的性命，包括先帝，杨太后，张副使……

“轻舞，你怎能这样狠心？怎能？”

韩轻舞惊震了一下，才发现在无意识中，赵夕雍已喃喃地把这句他曾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并没有辩解一个字，眼里却逐渐凝聚了水雾。

赵夕雍仿佛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所惊觉，转过了身子，面对着始终沉默无语的韩轻舞。他凝视了她许久许久，忽尔摇了摇头，语气变得无比沉痛。

三六

“轻舞，轻舞……我不想承认，然而，我们杀了他们了！我们，都是刽子手……原本他们也许可以不必死的，只要我不因为自己一时的怯懦或矛盾而后退，只要我同意继位为帝，继续抵抗……那么他们也许就有了指望，就有勇气和信念活下去，坚持下去……”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开视线，遥望着广阔的大海那波澜起伏的海面，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一颗热泪，就坠落在他紧绷的下颌上。

“轻舞，我还是相信了你，无视张副使的告诫，毫无理由地就相信了你……因为我从没有想过我的人生可以变成另外一种模样，你为我描绘的那一切太美好，美得毫不真实，如同一个最疯狂的梦境，吸引着我一再地想要伸手去捕捉……然而我们却都没有想到过，要圆这样美丽的一个梦，不可能毫无代价；而我们所要付出的，远比得到的更多……我一直想，若是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也可以思考这一切发生的原因，我也可以选择我未来的路，我愿意失去一些东西，来拥有自己一直所渴望的自由……可是当一切真的发生了，我才恍然明白，我是剥夺了他人的生命，来成就自己的未来……到头来，我活着，却比死更痛苦——”

韩轻舞猛然抬头！当她看到赵夕雍那无比沉痛的面容时，她的心忽然重重地、悲恸地震动了，他平静而哀伤的话语，撕裂了她的心。

“夕雍，我……”她似是想说些什么，然而他所说的那样真切，她无法反驳。他并没有责怪她，只是平铺直叙地在述说着，可是却比他起初的怀疑、冷遇或是防备，让她更痛苦。因为那时，她仍是怀有无限的希望，知道未来也许当他了解了自己之后，或许就会信任她、接近她；而现在，她想，他如此淡漠，如此冷静，如此哀伤……那沉静得近乎残酷的剖析之中，或许就代表了他心的远离。那时，他们是来相遇的；而现在，命运残忍地开了他们一个大玩笑，为她留下了他的性命，却也同时，永远将他带离了她的身边。她等了那么久，受了无数的苦楚，到头来，他们还是要分离——

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此刻却只化为一声叹息。她殷殷地凝视着他，轻轻地说：“那么，夕雍，我想，你此刻心里……已经作出选择了罢？”看到他紧抿着唇，并没有说话，她心下已经了然。

“这样也好……至少我完成了我的心愿，而你，也并没有完全放弃你的责任……”她喃喃说道，忽尔面容一冷，声色俱厉地对赵夕雍道：“你可以心寒，可以内疚，可以自责几千几万次，却不能忘记了太后临终遗旨里的嘱托！你怎能说你活下来，毫无意义？你难道忘记了，太后所念念不忘的，是留我大宋一线血脉，等待他日复国的一线生机？你难道以为这只是为了自己而苟且偷生么？不！你的责任，比轻易殉国全节，更为艰难！大家都在等着看你有没有勇气完成太后的遗命，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