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夷越说越癫狂,这些话来自他的肺腑。他在回忆着爱恨,越回忆越痛苦。他不停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似乎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又似乎在憎恨墨玉的狠毒,更多的是对妻子白羽的爱意。
牡丹园早就破败。在范夷得到宫中娘娘的赏识之后,花园就刻意的扩大了一倍,种植的牡丹花更多了些,品种齐全。
西鸾还记得那之后站在园中展眼望去,粉白金的各色牡丹盛开的美景。现在,这里只剩下颓败。残破的根茎,满地破碎的花瓣,面目全非的小屋,既没了那夜深人静之时的花香,也没有繁花盛世之时的热闹。
范夷一步步踏在那土地上,指着被挖开的坑,淡淡的叙说这里曾经种植过一株什么国花。绕过枝丫的篱笆,拾起半边青色花瓷,什么样的花要用什么样的花盆,送往宫中的盆子都由城里最精湛的瓷匠打磨,平民喜爱自己摘花,用一块布兜着根茎小心翼翼绑定了,珍之又重地捧回家送给娘子。屋后的井是他亲手挖的,那时候只有他与白羽,一个在井底,一个在井边,偶尔抬头就可以看到女子心疼的容颜。
流过的汗,受过的苦,都不及对方一滴泪来得深刻。
靠窗的桌子缺了角,上面厚厚的灰,范夷用袖子擦了擦,从窗口望出去:“我每夜守在这里,她最初只是初一十五出现,之后每月会来四次。帮我洗衣裳,打扫,到了花开的季节花还不开,她就施法,第二日一定满园繁花。第一次借着假睡看到她施展法术,我吓呆了,到了清晨却深深佩服。那些花太欣荣,花露晶莹剔透,每一朵都像在笑,我决定要好好感谢她。”
一直絮絮叨叨,男人没了化魔之时的狰狞,布满了深情憧憬。西鸾远远看着,只觉得那面容多么的熟悉。从窗口遥望,依稀可以透过匆匆高树的缝隙看到白色碎花,那是梨花开了。
“你吞了花妖的真身,并不会化用,又如何成魔的?是因为有了邪念还是有人特意指导你修炼?”
“化魔?”范夷轻笑,“我一介凡人哪里知道这些。我当时只是恨,我将墨心的原身给撕了粉碎,根茎都踩碎了,还不解恨,索性捡起来又吞了它们。毒辣的女子,它的原身也烂透了,比黄连还苦,比牛筋还难嚼烂,我硬是塞进喉咙里面,咽不下去,我就灌酒。哈哈,她没想到我知晓让她灰飞烟灭的方法。”
他问西鸾:“我替白羽报仇了,对不对?”
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问她:她是你妹妹,我不能杀了她,我只能求得你原谅。我这么做,不对么?
西鸾看着他打开衣柜,翻出柜子底下一件布满补丁的衣衫,换上穿着了:“走吧,带我去见白羽。她一定等了我很久,寂寞了很久,我去陪她。”
白羽早就成了凡间的尘埃,连一点行迹都找寻不到。范夷说的是岳银的坟墓。他讨厌岳银,到头来,唯一能够联系他娘子的人也是岳银。岳家突然之间死了女儿,悲痛之间坟墓还是造得比较大,也许是很久以前就预备下的。
墓碑上不是范家岳夫人,而是岳氏银儿,到头来,岳家都不愿意承认岳银嫁给了一个负心男子。女儿死了,夫君却在洞房花烛夜失了踪,怎么也无法让人理解。
西鸾变幻出香烛纸钱来递送给范夷,打火石敲击着,她才突然想起,范夷这一段记忆是她与狄隽经历过的。身后沉默的天尊,红线和小阎王成了陌生人,被她无形中划拉在了另外的结界之外。
“我吞了墨心的原身之后就突然失了神志,依稀的只记得自己要喝血,要很多的血。我不知道自己抓了什么人,挖了多少人的心。浑浑噩噩的有个男人在我耳边喃喃,告诉我吃了心修了道就可以见到白羽,可以重新修炼她的原身,找回她的元丹。”他问西鸾,“我到底吃了多少人心?”
西鸾想了想:“不知道。”
他又回过头去,点上了香烛,将焚烧的值钱丢在坟墓的周围:“我为了自己的妻子,杀了无辜的人,罪过在我。”他整个人靠在墓碑旁边,问她:“妹妹为情杀了姐姐,罪过在谁?是我无意中给了墨心希望,还是白羽太宠溺妹妹,让墨心觉得姐姐的就是她的?白羽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墨心的爱恋,我亦不知。墨心怎么认为杀了姐姐,我就会爱她?”
“也许,”西鸾轻声说道,“妹妹觉得你太寂寞了,姐姐陪着你,妹妹亦可以。你只是需要一个伴。你觉得你没有给她希望,可我再第一次见你之时,你的花园中有她。之后再见白羽,白羽的身边也有她。她成了你们姻缘的红娘,为了你们奔波。你们都需要她,你们该要给她回报,她不愿意做一个无关的旁观者。你太寂寞,白羽是岳银之时,守候着你,照顾着你的都是墨心。你为何不爱她,她为你付出那么多!白羽又为何不愿意接受她,她为白羽操劳那么多!你们都忽视她,只在乎自己的感受,既然她得不到,不如毁了姐姐,自己取而代之。我想,”西鸾苦笑,“对于墨心而言,要化成白羽的模样在你身边是轻而易举之事。”
范夷惊讶,继而大笑,扶着墓碑摇摇晃晃站直了,又笑弯了妖:“是啊,轻而易举。可是,我爱的是白羽,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她们的不同。好笑,真正荒谬。”
西鸾淡淡的:“对于修道者来说,幻化成身边最为熟悉的人的确很容易。”
“她亵渎了我们的爱。”范夷大声说,“我与白羽的情,怎么会被一个小法术给欺骗。她低估了白羽,也看轻了我这一介凡人。我恨她,我吃了她,是她活该。”他又抱着坟堆,一直抚摸着,低声喃喃着什么,像是情人的密语。
活该么!西鸾不知道凡人的这些情爱,她虽然做过妖怪,可也不懂好不容易修炼成型的女妖们为何舍弃百年千年修为,只为了与一个凡人白头偕老。男人们如何想的,女妖们要的到底是什么,修道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她从很久以前就不知道,现在也想不透。
空中不知何时飘了一朵乌云,云层甚厚,雷公在上头对着天尊示意。西鸾站开了些,轰隆隆中,一道天雷直接劈下,正砸在范夷的身上,一股焦味,雷电擦过墓碑在上面擦出金色的火花。还没来得及惊叹,又一道雷劈下,金红的炸光中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团。最后一道雷落了之时,整个地面都摇晃着。
西鸾面无表情的望着。
等到乌云散去,坟头上已经只剩下丁点焦炭的痕迹。扫开黑灰,一颗圆润的细小黑珠子飘了起来,西鸾收在手中,只觉得烫人。雨点打着,瞬间将黑灰都浸泡了,与泥土混成一块。天尊握着西鸾冰凉的手指,袖口拂过,坟头就冒出一颗嫩芽,抖索两下又长高几寸。小树苗被赋予了生命,迅速开枝散叶,再经过雨水浇灌,香火灭了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人多高,青翠繁茂。
西鸾笑问:“一个女子的爱要有多深,才能泯灭人性地陷害自己的姐姐,笼络族人,霸占不属于她的夫君?她难道不羞愧么?舍弃了亲情抢夺来的爱情,不怕被世人诅咒,不怕别人的谩骂,不怕……夫君其实只是将她当作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