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白锦绣,白成山的惊诧,可就不止一点了。
广州府因其特殊的开放地理和随之而来的社会风气,要求剃的呼声日渐高涨,但多来自于知识分子阶层,在大街之上,还真看不到敢公然去上街的男子。即便是清廷恨之入骨的所谓“去匪党”,进入广州的时候,为掩人耳目,也都戴辫掩饰。
顾景鸿曾留洋,拥护去不奇怪。白成山什么人没见过,更不用说去了的人。但顾景鸿是总督府的公子,这就有些惊世骇俗了。
白成山的视线落在了他的头上,凝定了片刻,方道:“你这样,制台也无话说?”
“家父曾多次厉叱责罚,令侄儿蓄辫,侄儿不听从,家父无可奈何,只能作罢。”
白成山神色已然恢复,微微颔:“你在我面前脱帽,又是何用意?”
顾景鸿上前一步。
“伯父,您见多识广,对当今态势,必了然于心。我对往后,早就有所准备……”
他顿了一下,目光显得愈炯炯。
“伯父您是高人,有些话不必侄儿说,伯父自然能够明白。之所以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向伯父袒露心迹,只为一事,那就是向伯父表明侄儿对锦绣的心迹。请伯父放心,我会令锦绣富贵长久,一生无虞!”
铿锵有力的声音停下,书房里也随之静了下来,静得仿佛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白锦绣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自己父亲那一动不动的背影。
半晌过去,就在她憋得快要透不出气时,白成山的背影终于动了一下。
“贤侄坦诚以待,老朽甚是感动。但这是关系两家的大事,来得有些突然,容我再考虑些天,等制台大人回了,我再予以回复,如何?”
顾景鸿目现微微失望之色,但很快露出笑容。
“多谢伯父肯给侄儿这个机会。伯父您尽管慢慢考虑,侄儿静候佳音。侄儿不打扰伯父,先退出去了。”
他将手中的帽戴了回去,正了正,向白成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转身出了书房。
德式牛皮军靴的靴底踏着砖面出的响亮的脚步之声,渐渐远去。
白成山从太师椅里起身,慢慢地踱到窗户前,双手背后,对着外头的庭院,出起了神。
白锦绣心情有点乱,脑子一热,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向父亲表明自己的想法,她不愿意嫁,但临冲出去前的一刻,又硬生生地打住了。
顾景鸿刚才那一番剖白对自己父亲的影响,其实不可小觑。
百年前那些曾和白家一道风光无两的十三行老商号们早已没落,唯独白家延续,到了父亲的手上,更是扬光大。长久以来,父亲做事,考虑的时候,绝对不仅仅只限于商,必定方方面面。
她虽然是个闲人,但对现在外面的形势也不是完全懵懂不知。顾景鸿的背景,加上他那一番话的分量,绝对不轻。和明伦求亲不一样,自己这样贸然冲出来反对,只怕父亲未必会听。
她还是先好好想想,该怎么开口,才能最大可能地让父亲接受自己的想法。
……
晚饭她再次借乏,没有出去同吃。白镜堂关心妹妹,饭后,和客人闲话几句,散了,想去看下妹妹,被妻子叫住。
“绣绣这两天是怎么了,都不吃晚饭?是不是不舒服?要么你去看看。”
“她没事,你放心。等下我也会叫人给她送吃的去。”张琬琰将丈夫拉进屋里。
“我跟你说,要是爹问起你,把小姑嫁进顾家怎么样,你怎么说?”
白镜堂看着妻子:“顾公子?没头没脑的,你什么意思?”
“顾公子喜欢你妹妹,你不是不知道吧?我要是没猜错,他这回过来,除了拜寿,也是要提亲的。”
白镜堂立刻想起前些天在广州府自己找替妹妹开车的人时,顾景鸿来见自己询问妹妹归期被自己给推过去了的事,沉默了下来。
“我跟你说,顾公子是个做大事的人。如今的形势,你在外头跑,比我更清楚,朝廷是秋后的蚱蜢,我看是没多少活头了。绣绣嫁给他,日后万一变了天,咱们白家就有了靠山。要是不变,一直这么下去,和堂堂的总督府做亲,咱白家也不吃亏。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做?何况顾公子哪条配不上咱们绣绣?简直就是天造地设。”
白镜堂微微皱眉:“这个顾公子,自然是个能人。但他想娶绣绣,恐怕也不只是喜欢我妹妹那么简单。”
张琬琰道:“这有什么关系?做大事哪有不要钱的。如今的广州府新军,不也靠咱们白家维持吗?都是出钱,资助新军和资助顾公子有什么区别?比起推不过亲戚的面,真金白银一坨坨地打水漂,还不如帮顾公子!”
“我真的是为了咱们白家的日后长远考虑。最最要紧的,顾公子对咱们绣绣是真心的。知道绣绣思想新,他都这个年纪了,这样的家世,身边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硬是等了绣绣这么多年。你说,一般的男人,谁能做到?”
白镜堂沉吟了下。
“绣绣要是自己愿意,自然两全其美,我有什么不同意的?但她要是不愿意,我也没办法。就跟你说的一样,做什么事不要钱,真出大事变天,凭爹的商脉和名望,任凭谁上来,敢不敬他三分,也不是非要靠顾家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