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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从密道的另一头钻出来,沈离才发现今夜的天空如此黑暗,连一颗星星都没有,而月亮晦暗得仿佛不存在,大地沉默得像巨兽,不曾给人一线生机。她身上还穿着来不及脱下的繁复嫁衣,那样红,红得像溅了一身的血。她甚至能够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大股大股的血腥味,如此的,令人作呕。于是她扶着马车,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最后一次回头望了望那座居住了十八年的府邸,和其上狭隘逼仄的天空,无数火把如同游龙无处不在地包围了它,就像曾经那一夜的重现,只不过那一次,带来的是别人的生机;而这一次,带来的是她们家的灭亡。沈离双目血红,终于狠狠心用力一挥鞭,只听前方传来萧冷的马嘶,这辆马车带着车中之人狂奔而去。
后来她曾经梦到过这样一个场景:整片整片热烈绚烂如烟花般的赤色火焰,将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家燃成空茫的灰烬,而她的母亲,苍白着一张脸,在烈焰中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那是一种从内到外的腐朽,万念俱灰。
第五章、沼泽
庙堂与江湖,究竟有多远?
看似毫无交集,暗地里却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人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活在高墙深院里,谁料一步踏出,就已经换了一方天地。朝堂上的暗流汹涌与江湖中的血影刀光,究竟哪一个更让人防不胜防,没有体会过,又怎么轻易下结论。
命运对沈离这样一个弱女子很残忍,但却没有残忍到彻底。
天还未明,城门根本出不去。况且沈离很明白自己不可能安全无恙地通过城门守卫的盘查,所以她生涩地驾着马车,慌不择路地往附近荒无人烟的地方行去。粗糙的马鞭勒得手心和手背泛出青青紫紫的痕迹,乍一看去触目惊心,原本连抚琴久了都会疼痛难忍的人此刻全完全感觉不到这种刺痛,脑子里一片虚无,只是盲目地挥鞭试图让马车快一点、再快一点。离那个修罗地狱远一点、再远一点。
慢慢地,附近的风景开始变得完全陌生,再无人家居住的痕迹,一路上只有凌乱的马蹄声一声声敲在心上,好像化成了真实的刀剑,一下下砍得自己血肉模糊。
天边第一缕朝霞亮起的时候,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座黝黑的森林。
挤挤挨挨的树木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直直铺陈到天边去。沈离一手紧紧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感觉自己已经快呼吸不过来了。回望身后,没有任何人影,那些火光、那些喧闹连同那些宠爱、那些叮咛一起被远远甩开。
回不去了。什么都回不去了。
沈离望着前方像蛰伏的妖兽一样的林子,告诉自己只能往前走。如果她不是一个闺秀而是个江湖女子,就一定会明白逢林莫入的道理,然而现在她能想到的只是,如果那些官兵发现少了人,自己只有躲在森林里才有可能逃脱追捕——哪怕延迟自己被抓回去的时间也好。
娘亲凄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一遍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活下去!活下去!
是了,我要活下去。可是,娘,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活下去?在那深深庭院里成长,我除了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根本什么都不会。我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剧烈的恐慌涌上她的心头,她感觉自己一定会死,也许马上就会被抓回去押上刑场,或者死在逃亡路上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到那时甚至不会有人给她立一个冢,只会被当做无名弃尸扔到乱葬岗或烧或埋。而更可能的是任她的尸骨就在那里接受风吹雨淋日晒,直到最后化成尘土。
沈离忽然狂呼了一声,从逃亡开始以来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恐惧惊慌愤怒悲伤通通随着这一声失态的呼叫发泄出来,惊起了附近一群栖鸟,扑棱着翅膀远去。等到一口气用尽的时候,她才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用指尖沾一点泪水,没有温度、冰冷彻骨,放进嘴里慢慢含着,淡淡的苦涩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刺激着麻木的味蕾,她茫然地呢喃:“不,我不要。”
不要死,不要变成无人知晓的白骨,她还要还父亲一个清白,还要为沈府满门洗脱冤屈,还要回去,亲手收敛亲人的骸骨,干干净净送他们过奈何桥。
沈离使劲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褪去了狂乱变成一片清明。她长吸一口气,弃了马车,一步一步向树林里走去,大红的衣衫渐渐没入杂乱的树丛中,一闪就没有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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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五月间,寻簪阁阁主都喜欢去流花河畔的一个草庐里住上段日子,美其名曰体验归隐生活。真正的原因是没有人知道的,小道消息倒是众所纷纭,无非是什么千古绝恋又或者宝藏秘籍,江湖人士好像永远只能想到这些东西。也不想想时年十六岁连男人都称不上的男孩能有什么千古绝恋,而要是有什么秘籍宝藏,早该搬回寻簪阁里去,哪儿能这么高调的让人知道。
可惜,很多武人是不喜欢动脑子的,这就是为什么会有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种说法的缘故。
于是很多江湖人都喜欢来流花河凑热闹,尤其到了五月,更是像举行什么一年一度的盛事一样,各个地方的人不约而同地涌来,仿佛偷窥墨夜就能得到什么独家消息一样。提着铲子挖地三尺寻宝藏的也有,揣着春心过来找人告白的更多。直到后来脾气不怎么好的墨夜使了点手段,敢来的人才渐渐少了。
今年刚入五月,墨夜一个人到达流花河畔,刚把接下来要长住的草庐打扫了一遍,就在到河边取水的时候,看到了一大陀红彤彤的东西。
附近传说有火狐这种不常见的动物出没,墨夜觉得自己正缺了一只宠物,想想狐狸这种小东西似乎也挺可爱的,就没什么意外地上前查看。
结果狐狸没有,晕倒的姑娘倒有一个。
墨夜眉头一皱,心下还以为今年来窥探的人胆子又大起来了,竟敢堂而皇之地走到这么近的地方来,却不知为什么昏在这里。
私心里他是不想管的,身体也很忠于意志地转身就走,却不曾想一只血淋淋的手伸过来,啪地一下狠狠抓住了他的脚踝。
这怎么能叫胆大包天?这简直是要逆天而行啊!
墨夜回身抬脚就想甩开那只手,没想到那个半昏迷状的女人抓得死紧死紧,怎么也甩不开。他这才发现躺在草丛里的人狼狈不堪,全身上下根本就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即便如此,身上穿着的那件奢华靡丽的嫁衣还是惹眼得很,火红的颜色像要燃尽一切,明明应该是温暖喜庆的衣服,穿在这人身上,却异样地让人感觉冷冽。这幅样子其实根本看不出本人是否有一张漂亮的脸蛋,然而昏迷中仍然紧紧抿起的嘴角,抿出了一个倔强的弧度,让人忍不住想要探个究竟。
墨夜研究了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半天,蹲下来把她抓着他脚踝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转身、移步、走。走过了三步,却又认命般地摇摇头,转身回来抱起人,一路带回草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