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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俏让朝露先找了个位子坐下,朝露心中浮现出当日云衡坐在临窗的日光里的样子,心中一动,便拣了那个位子坐下。她至今还没告诉过他,他是在“听风暴走”那天才第一次看到她,且她确信:若没有之后的数度碰面,她之于他,终将连个影子都不会存在;是她先留意到他的——就在这家“猫与森林”里,在他和林书俏弹奏钢琴的那一刻起,她就被一步一步不可遏止地吸引了!
书俏端了果汁过来,坐到了她的对面,唇角一动,未语先笑。“你也喜欢这个位子?”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果汁后,说。
“嗯。”朝露神情恍惚地点点头。林书俏的语气里不闻丝毫的剑拔弩张,目光流转处也尽是温婉的神采。她得承认,纵然她把她视作潜在的“情敌”,可她对她一点都无法讨厌起来——她美丽、独立、又那般了解和关怀她爱着的那个男人,有些瞬间,她会想不明白,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个出众的女子,褚云衡能不动心,而选择了她这样平凡的一个人。
“我之前的表现吓坏你了?”林书俏微微侧过头,轻轻地说,“如果是这样,我先跟你道个歉。”
“不是,”朝露一听这话,顿时更加怄自己,“你知道,我只是羞愧。”
林书俏摇摇头,冲着她报以宽容和善的一笑:“你叫董朝露?我听云衡叫你朝露,我也可以这样叫你么?”
“当然可以。”她的友善让朝露颇为意外,她被她带到这里,原本没打算会有好脸色看。
“朝露,我得承认,我刚才非常生气,因为,我很清楚,你的行为会给云衡造成伤害。我一开始没有揭穿你,也不是为了帮你,而是担心云衡知道你的心态会失望痛苦。结果……你没躲过去,他也还是知道了……”林书俏顿了顿,和缓了语气又接着说,“但是,我更清楚,你的反应是再正常不过的,我对你苛刻,只缘于我这颗心有偏向性——我是云衡的朋友,以我的立场只能站在他这一方,你能体谅么?”
她的坦率真诚让朝露折服,她也不禁掏出心底的感触说与她听:“我怕什么,你大概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我没什么好为自己开脱的,今天的事说穿了就是我虚荣、爱面子,我这样的心态,本就配不上云衡……”
“别这么说,”林书俏打断她,声音却是柔缓的,“虚荣?面子?这些玩意儿谁都知道毫无用处,只是有几个人能完全抛开的?在别人眼里,分明是云衡高攀了你,你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眼里的糊涂虫!你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有顾虑。云衡纵有一百个优点,却是个身体残障的男人,你有顾虑,不奇怪。”
朝露忍不住说:“我不在乎他的残障,我只是……”
“朝露,别轻易说不在乎。你以前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残障人士,对不对?因此你无法想象,他们的生活与你的到底有什么不同。人和人之间人格上当然应该是平等的,可是境遇却各个不同。而残障人士,尤其是国内的,大多生活在社会底层。象云衡这样的知识精英,不多见。可就算他如此优秀,也时常在极细小的生活琐事上遇到难题。”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淡淡伤感的神色,“我的职业你大概也知道,我是个复健师,每天的工作,接触的都是肢体残障的人,以不同程度的瘫痪病人居多。其实,复健师能帮他们的往往未必很多,说穿了,与其说是康复,不如说是教会他们最大程度低利用自己残存的身体功能。”
朝露听着心酸,不想她再就此话题说下去,勉强振作了精神道:“云衡锻炼得不错,他可以用单手做很多事,也可以走路。我……觉得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是,他对生活很努力、很积极。但你以为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么?”
朝露虽隐隐觉得之后的话会很残酷,却还是不禁追问:“他曾经很绝望么?”
“任何人,在那种情形底下都会绝望吧。”林书俏的指甲无意识地抚过玻璃杯的杯身,“我并没有在他情况最糟的时候认识他。我想,他刚从植物人的状态苏醒过来时,恐怕连坐起来都无法做到。”
“他不是只有左半身偏瘫么?”
“你现在看到的他,是他致残后最好的状态了。”林书俏说,“想象一下,一个人因为脑外伤昏迷了五六年时间,他整个肢体、整个语言的恢复,是多么困难。一直到他来德国的初期,更多的时候他也只能坐轮椅,不说左侧身体的问题,就是右手的肌力也不佳,根本不适合长时间用手杖。即便是后来他恢复得好些了,也终究有许多的不便……还记得第一年下雪,我在疗养院的病房里,从窗户口看着他走,他在雪地里摔了跤,怎么爬也爬不起来,挣扎了好久才勉强站起来,谁知脚下却又打了滑,这一跤摔得更重。我奔下楼去扶他,只走到门前的台阶上,就看到他一下又一下地用拳头砸着冰冷的雪地。我从没见他这样激动,他是个最配合的病人,不管物理治疗有多累,一直都笑嘻嘻的。可是那一刻我知道,他也会有那样无助脆弱的时候。”她充满怜惜地叹息道,“即便那样,我过去扶他,也没见他掉一滴眼泪。他只是笑了笑,说了句‘真不喜欢冬天’。”
朝露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也知道他必定曾经有过比现在更难十倍的阶段,只是一直不忍细想,也无法真正想象,而书俏的话几乎让她看到那个画面:她心爱的男人匍匐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一次次辛苦而徒劳地挣扎着想站起,却以失败告终。他或许始终没有哭,可是,强忍住眼泪的他让她想着就好心痛。
“朝露,”书俏望着她,“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拿他的身体不便吓住你。换句话来讲,如果我说几句话都能吓跑你,那么,你早些离开,或许对云衡伤害还小些。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是那样薄情和现实的人,你在乎云衡,不然,你也不会在刚才那种情形底下,跟那个什么方总承认你和云衡的关系。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云衡很坚强、很豁达,但他也是会受伤痛困扰的凡人。在他受了伤却选择不说的时候,你要把那些伤口放进眼里、想方设法地去抚平他的伤口。他是个骄傲的人,也是个体贴的人,为了他的骄傲、为了他在乎的人的感受,他可以装作伤口不存在,可是,作为爱着他的人……却不能假装它们不存在。”
爱着他的人?……朝露心中一动,有些话,放在心底实在如鲠在喉,她还是问了出来:“书俏,你……也爱着他,对么?”
林书俏昂起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爱他。但是,我对你没有威胁。从主观上,客观条件上,都没有威胁。”
朝露说实话是不信的:“你这话,太谦虚了。”
“今天我们两个坐在这里,这番谈话也算交浅言深。就像我一开始就说的,我做的一切,我的生气和我现在冷静地和你对话,都是为了云衡好。那么,为了不让你对他有所心结,我也乐意把我的心里话坦白告诉你……”她望着窗外的路灯,平静地说:“就是从那次在疗养院楼下的雪地扶起他开始,他对我而言,就不再是普通的病患,我开始更加留意他,而他也乐意和我亲近起来。也许……曾有那么一个短暂的阶段,我和他几乎有可能发展成恋人关系。我的父母那时都在德国工作,我有一回甚至颇有深意地请他去我家玩。当然,我没有和他明说我的想法,他也多半是不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我父母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眼光……他们都是知识分子,涵养很好,对云衡表现得很客气却也很疏离冷淡。云衡不是傻瓜,他当然看得出来。从那次之后,我们之间再也不存在一丝暧昧,他依旧对我很好,只是我知道,有些稍纵即逝的东西,我们已经永远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