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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宫墙内,赵衍听闻秦牧已将祁王及反军全部剿灭,顿时龙心大悦,特地召尚在“病中“的夏明远入宫,称其长婿剿逆有功,特为其设宴封赏。宴后,又不顾夏明远借重病之名的百般推辞,硬是将他留在了乾元宫内。
时近夜半,乾元宫内朱漆玉柱、金线雕龙,香炉内燃着淡淡的龙涎香,赵衍就着一室暖意,姿态轻松地放下一颗白子,又抬眸笑道:“舅父,该你了。”
而在他的对面,夏明远却半点都轻松不起来。尚余几分病容的脸颊一直死死绷着,他努力想表现出若无其事,却只是徒劳地沁了满额的热汗。
今夜便是他们与秦牧商定好要攻入皇城的时候,按照计划,秦牧会比邸报上提前一日来到城门外,而夏青则安排亲信偷偷打开防守最为薄弱的北门,将秦牧的大军放入皇城,再与夏青号令得三万羽林军汇合,打着祁王旧部哗变的名义,趁乱杀死赵衍,然后由太后出面平息叛乱,另立新君。
这计划他已与夏青彻夜商谈过许多次,也用密函详细告知了秦牧。幸好祁王果然受不得挑拨下了决心谋反,又在秦牧的刻意纵容和协助下顺利杀上京城,眼看现在就要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皇帝却突然将他留在宫中下棋,纵是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风雨,到了这一刻,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冷静下来。
夏明远右手死死攥住一颗黑子,却根本无法将思绪集中在眼前的棋局上,他偷偷瞥了瞥眼前好似什么也没有察觉的赵衍,咬咬牙正待随意落下一子,却突然感到手腕一紧。再抬头时,才发现右手竟被赵衍猛地钳住,夏明远心中一沉,却听见赵衍笑着道:“舅父若下了这步,可就彻底无路可走了。”
夏明远干笑一声,掩饰住内心的慌乱,随即收回了即将落子的右手,做出沉思模样。赵衍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呷一口,道:“舅父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夏明远垂眸迅速转着心思,他隐隐感到赵衍必定不会是一无所知,事到如今,他绝不能再轻看面前这人。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便再也不可能有回头路,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将自己留在这里,只要那计划能顺利实施,秦牧能顺利带兵杀入京城,为了整个夏氏的荣辱,自己一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想到此处,他突然轻松了起来,长吐出一口气,道:“舅父老了,早玩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赵衍的目光有些玩味,他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道:“舅父何必太过自谦,若不是您心不在焉自乱了阵脚,朕又如何能讨得到便宜。”
就在这时,宫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夏明远的心猛地跳了起来,现在还不到他们商定的时辰,难道是夏青那里生了什么变化。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握棋的手也开始不断颤抖起来。赵衍的目光在他的手上绕了绕,放下手中的棋子,站起身一边往宫门外望去,一边道:“舅父可听到什么动静,看来今夜只怕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啊。”
夏明远惊疑地抬起头,有些辨不清他这话中的深意,此时宫外的骚动突然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更加不安的沉寂。然后“哒哒哒”的脚步声在白玉石板上响起,一个佩刀束甲的侍卫跑了进来,附在赵衍耳边说了几句话。赵衍微微勾起唇角,突然转头对夏明远道:“这里有些气闷,舅父能否随朕去城墙上走走。”
夏明远的心在这笑容中一点点冷透,这是属于胜利者的笑容,正怜悯地望着尚在他手中洋洋自得的猎物。许多年积累而来的警觉让他突然醒悟过来,今夜,只怕是败局已定!
可是为什么会失败!夏青手下羽林军呢?怎么会不出一点动静就被制服!还有秦牧领着的那几万人,他们现在究竟在哪里?还能不能有机会最后一搏!正在夏明远惊恐犹豫之间,两名侍卫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伸手道:“相爷,有请。”
这话中的胁迫意味极重,夏明远终于明白,此刻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得抬起虚浮的双腿勉强跟着赵衍朝城墙走去。暗夜无边,夏明远浑浑噩噩地未披裘衣就走了出来,刺骨的冷风吹得全身都发着疼,夏明远茫然地望着眼前那个款步而行的背影,只觉得这短短的一段路,便好似走过了一生。
谁知等他到了城墙之上,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心如死灰。城墙下的一个暗巷内,此刻正是火光冲天,哀嚎声、呼救声不绝于耳。数万穿着“秦”字军服的将士被困在一条死巷中,滚烫的热油正不断从城墙上浇下,夹着巨石朝无数血肉之躯碾压上去。遍地都是尸骨,被热油烧去皮肤、看不清面目的士兵们挤在一起,夹着断肢残骸苦苦挣扎着,呼救着,惨白的月光照着墙壁上飞溅的鲜血,这里,便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夏明远看得面容扭曲,弯下腰不断作呕,然后双腿一软,竟跪坐在了城墙上。他瞪着惊恐的双眸抬起头,看见身旁那位年轻的帝王,正昂着头背负双手,居高临下地赏视着这场残酷的战局。熊熊火光在他双眸中攒动,带着睥睨众生的气势与威仪。
终于,赵衍的目光搜寻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朗声道:“秦牧故纵反贼北上,又带兵入城意图谋反,今夜取其首级者重重有赏。”
其声铮铮,冲破暗夜与城下此起彼伏的哀嚎,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然后夏明远看见自城楼的阴影下走出一人,此人戎装赤甲,盔顶白羽,对着赵衍跪下行礼,“臣,定不辱命!”然后他举起手上的长弓,毫不犹豫地朝秦牧张弓疾射,一箭便刺穿了秦牧的胸膛。夏明远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终于全部都明白了,是夏青!他终于败给了夏青!
这时赵衍转过头,对他冷冷道:“夏相,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夏明远颤抖着伏在地上,再也没有往日的桀骜之色,他明白到这一刻再多辩驳已是无用,只得颤声道:“臣之罪孽万死不足以赎,但这件事全由我一人谋划,还望陛下看在尚有几分亲缘的份上,饶过夏氏其余族人吧!”
赵衍冷眼睥睨着这位曾经叱咤两朝权臣,正匍匐着在他脚下哀求。父皇,你看见了吗?这才是属于我们赵家的天下!
此刻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京城里的寻常市坊并不知晓这夜惊心动魄的一幕,开始一点点复苏着生机。
而在在掖庭之内,却是仍是清灯冷烛,照着一地苍凉。夏太后目光涣散地对着眼前的铜镜,一下下梳着早已花白的头发。面前的这张容颜也曾明艳张扬,也曾引得洞房花烛时那惊艳一瞥。可弹指红颜老,爱人早已变成仇敌,她的骄傲与雄心、全被埋葬在这无边的宫墙之内,无望等待着最后的枯萎。
突然,她眼中闪过浓浓的恨意,抬起手中的木梳狠狠朝铜镜上掷去,这时一名宫婢匆匆跑了进来,附耳对她说了一句话,夏太后惊恐地瞪大了眼,滚烫的泪珠自眼眶内不断涌出,然后仿佛被抽去所有生气一般,彻底颓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