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顾里问。
“不是,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贼晚’。”Neil捂着脑袋,惊魂未定。
唐宛如笑得倒挂在沙发上,她披头散发的样子看起来像是顾里新买了一张黑色的长毛地毯。说起长毛地毯——
“顾里,你最近是不是内分泌失调啊,我看你每次洗头发一掉一大把,池子里都是你的头发,你掉得也太多了吧,吓死人了,上个星期我半夜起来上厕所,我还以为洗手池里放了颗人头!你还是少染点颜色,你和我说的‘橡木褐’和‘咖啡棕’,只有光谱测试仪才能看出区别好吗,人类是分辨不了的!你有问过你那颗头的心情么?它想这样每周被你染么?”
酒壮人胆,我现在感觉像狼牙山五壮士,我敢在老虎嘴里拔牙,敢在顾里头上拉屎,敢在宫洺的咖啡杯里……宫洺还是算了。我一想到那张铜版纸一样的脸,瞬间打了个激灵,清醒了三分之一。
“我掉头发?那是顾源的!你没看头发是卷的么?老娘头发可是浓密蓬松,光可鉴人。”她做了个林志玲在洗发水广告里的撩人的动作,灯光照在她那头浓密的维多利亚标志性的短发上,看起来油亮油亮的,如同一颗饱满的板栗。
“你这头发被你这么折腾,却这么油光水滑的,你怎么弄的啊?”崇光忍不住插嘴。灯光下,顾里那一头秀发就像一匹丝缎一样。
“你要知道,我是个科学家,无论是高端医学机构还是民间江湖郎中发布的消息,我都会去尝试,你知不知道最近上海贵妇们开始悄悄地流行把头发泡进一堆蚂蝗里?”顾里贼眉鼠眼的样子,像刚刚从超市里顺了一瓶洗发香波出来。
崇光小脸煞白:“……”
顾里慢悠悠地收回她那耗子精般的眼神,吐了口气:“我告诉你,没用。”
“卷发也不一定就是顾源的啊,谁还没几根卷发啊。你说得人家好羞涩的。”
在众人还沉浸在刚刚顾里制造出来的恐怖死寂里时,此刻,突然从茶几底下,传来一声娇羞的插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受到了惊吓。”
“说起来,顾源呢?”刚刚一直不说话,只看着我们傻笑,傻喝酒的卫海环顾四周,终于明白过来他一直觉得少了谁,“怎么没见着他?也该下班了吧?”
“顾源啊,他刚刚在外滩和我们一起啊,还有南湘也在。这个点儿了,还没回来,估计就两种情况,要么就是中流砥柱,要么就是阵亡了趴马桶上睡着了。”
“你说南湘也在?”我猛然从崇光怀里坐起来,我酒醒了一半。
“是啊,而且我和你说,她今天穿的那件礼服真是美啊,就像从天上扯下了最后一块火烧云裹在身上,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今年CHANEL秋冬新款的雪纺纱裙,那条裙子就像一团三昧真火一样,整个场子都被她一直这么烧着。而且她今天的胸线特别深,说吧,顾里,是不是你教她挤的?我和你说哦,那些男人的眼睛就没有从她的胸脯上面挪开过。真的,她今天胸部的效果太惊人了,我不知道里面垫没垫NuBra,但是我感觉她要是平躺下来,她就是世界屋脊。”
我彻底醒了。我感觉像刚刚喝了一碗老陈醋一样精神抖擞,灵台澄澈,我闻到自己嘴里一股难闻的酸气:“南湘怎么会去那种场合?她适合么?”
“她很适合啊,我简直想跪下来膜拜她,然后给她戴上一顶金冠。她一会儿扎进一堆贵妇里聊限量版的铂金包该怎么保养,一会儿飘到一群老男人里面去和他们聊苏富比最新的那一场拍卖里面,最值钱的并不是标价最高的那幅油画,我感觉她从欧洲文艺复兴史到杜皮蓬现当代艺术展,从希腊女高音玛利亚卡拉斯到唱《爱情买卖》的慕容晓晓,她简直无所不知,我太佩服她了,她甚至不动声色地说出了其中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袖口上那枚袖扣是纯手工的珐琅质地。在那种昏暗的灯光下,你就是把一颗钻石和一颗玻璃珠子摆在我面前,我也不一定分得出来啊!而且,她的英文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的?都快赶上我的中文了!”Neil赤裸着上身,躺在顾里大腿上喋喋不休,还好顾源不在,否则他应该会被顾源塞进滚筒洗衣机里,“我一直觉得她被叫去的原因,和我一样,都是扮演一个高级的花瓶,现在我意识到了,只有我是花瓶,而她是一台外观被做成了花瓶的计算机。我就算拿出撒手锏,也还是输给她。”
“你的撒手锏是什么?”顾里有点疑惑。
“把衬衣扣子再解开两颗啊!”Neil理所当然地回答,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责怪顾里“这你也不懂”。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去洗手间。
门外继续传来他们嬉闹的声音,Neil夹杂着英文的好听嗓音,崇光低沉迷人的磁性腔调,顾里那毒液喷射器一般的耗子嗓门儿,还有唐宛如那又像狮子又像马的欢乐笑声。
我拧开自来水的龙头,任水流哗哗地灌进下水孔里去,我手撑着洗手盆的边缘,站在镜子面前,镜子里披头散发满脸潮红的女人,眼睛里撒满了图钉一样的光。
我在怨恨些什么呢?我其实隐约地有感觉到,但是我不想承认。我有点被自己内心的黑色浆液吓到了。
“你在怨恨些什么呢?”不知道什么时候,顾里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了。她伸出手,将水龙头关掉,然后拿起大理石台面上的毛巾,轻轻地擦着我脸上的汗水。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一种……‘突然不了解南湘了’的感觉,”我从镜子里找到顾里的眼睛,她的眼神是少有的柔和,我喉咙陡然一紧,像被人死死捏住,我的声音听起来像只正在喝汤的鸭子,可笑极了,“顾里,你知道么,我对你,也有这种感觉。感觉我突然不了解你了。唐宛如也是,我也不了解了。”
顾里在那个巨大的按摩浴缸里放满了水,又用起泡沐浴乳打出了满满一缸的泡沫,整个卫生间被浴霸黄色明亮的灯光照耀着,同时热气腾腾的水蒸气又包裹着我们全身,我感觉突然放松了下来。
我和顾里滑进浴缸里,脚尖抵着脚尖,膝盖碰着膝盖,她随手从浴缸边上拿出一盒卸妆乳给我,她打开盒子挖出一大坨,放在我的手心里,我一边揉着脸,一边和她聊天,乌糟糟的黑水从我的指缝中流进浴缸里,顾里却完全没有嫌弃。
我哭着说:“顾里,我好羡慕你。”
顾里说:“我死了爸,又不认识妈,你有什么好羡慕的?”
我拿过莲蓬头,冲着自己脸上的残妆泡沫,我喝醉了,一边冲一边还在讲话,所以很多泡沫都跑进我的嘴里,味道很涩,很苦。我说:“顾里,你长得漂亮,家里又好,你懂的东西又多,谁都不能骗你,欺负你。”
顾里没有说话,她过了半晌,才轻轻地问我,她说:“林萧,你是在忌妒南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