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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师见四处无人,便摘了斗篷,跪下磕头。
“喂——”
画师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要遮脸,袖子却被唐突地扯住了。眼前是个年轻的女子,平淡如水的眉眼,咧开嘴露出长偏了的两颗小虎牙,笑嘻嘻地看着他:“公子,小女子我迷了路,公子这是要进城吗,能不能跟我这弱女子同行呢?”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月色如水,树影重重,也怪不得这女子要找人结伴。见他点了点头,女子就松了手,与他一起走出寺庙。这条进城的道不是官道,女子跟他并肩走着,他往旁边躲一分,女子就近一分,就像传说中天黑人静勾引老实书生的女鬼狐精。
“这位姐姐,你若是想喝我的血吸尽我的精元,麻烦你还是找别人吧,我是个有罪的祈愿人,愿望不达成是绝对不会死的。就算死了,魂魄也会直达无垠地狱做鬼仆,你若喝我的血反而会害了你。”
那女子怔了一下,又笑了:“看来是妖精姐姐我修炼不到家,竟被你瞧出来了。看着你挺老实,竟然会拿出这种话来蒙骗我。识相的就乖乖摘下面巾让姐姐瞧瞧,若是长得太丑我就放过你。”
画师吓了一跳,想要捂脸已经来不及了。
面巾被扯下,月光映着略白的美人面,浅色的唇微启,眉目如水,却带了点慌张。女子看傻了,画师像个被调戏的大姑娘,羞愤地遮住脸夺路而逃。这一口气跑到城里,见到城门口挂着大红灯笼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想起第一次见伽蛮,他躺在屋檐下午睡,睁开眼看见痴掉的女孩手中正拈着他的面巾。那时他还是紫国宫廷的御用画师,与几位皇子公主都交好,谁见了他都要恭敬地叫声先生。伽蛮是大执事买入府上的奴隶,竟不知轻重趁主子睡着扯了面巾看他的长相。
他一脚将伽蛮踹进莲池里,也不管女孩在池里扑腾着叫救命,转身进了屋。
画师捂住胸口,失了魂似的走进锦棺坊。
白清明已经燃上了引魂香,大堂里坐着个黑无常,手中的铁链上还拴着七八个白衣小鬼。其中一个正在愤愤地咬着铁链,很不甘心的模样。画师一眼就看见他们的胸口都有一个血窟窿,顿时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抬起那小鬼的脸,小鬼懵了一下,回过神狠狠咬住画师的手指。
“瞧你这泼辣劲儿,下辈子想做狗吗?!”黑无常用力拽了下链子,小鬼立刻疼得在地上直打滚,看得画师整个人止不住发抖,扯住那条链子,着急地说:“不要再扯了,这种疼他吃不住的。”
“倒是我成了恶人……”黑无常嗤一声,“你这种老好人在白老板的店子里待久了,小心连皮带骨都被吃了……”
“他只是难受,这些孩子都是黑巫师的祭品,你把他们带回去都是要霹个魂飞魄散的,否则不出七日定会堕落成魔,为害一方。他们都是连未来都没有的无辜的孩子,我被咬一下又能怎样?”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黑无常打量着这个包得像黑粽子样的人,越发觉得他奇怪,“你不会就是那混账王八蛋的黑巫师吧?”
白清明口中的茶“扑哧”一声喷了黑无常一脸,绿意幸灾乐祸地递上帕子。白老板嘴上说着抱歉,眼中的笑意却极盛。黑无常也约摸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触及了别人的忌讳,忍气吞声地讪笑着忍下了。
「画师不知道她每天在高兴什么,荆钗布裙,粗茶淡饭,还每日都笑着。」
棺材板是紫国的紫星木,木质偏软,原本不适合做棺材。可是订棺材的老夫人是从紫国嫁过来的,做梦都想着凤鸣王城的深秋,满街都是深深浅浅的紫,花香极浓郁,被风一吹染满了裙角。
未出阁的姑娘们会在中秋节的月圆之夜,提着装满紫星花的篮子去狐仙殿求姻缘。那里的狐仙特别灵验,来年便能寻得良人,再双双携手去还愿。老夫人就是在狐仙殿门口与瞧热闹的夫君相识,他是东离国人,嫁过来几十年儿孙满堂,真正是白头到老。
画师在棺材身上描着紫烟般的花团,如云朵般飘在棺身上,淡淡的木香飘在后堂里。
白清明拿了支蜡烛进来,用一只手挡着风,领口绣着金色云纹衬着冰肌雪肤,怎么看都不似个真人。画师在发呆,笔丢在一旁,坐在棺材前抱着膝。白清明眉眼温柔起来,不同于那种做生意时的热络,而是带了一丝的怜惜。
“先生,要就寝了吗?”
画师胡乱擦了一把脸,手忙脚乱地去掀棺材盖。他有个习惯,就是每画完一副棺材,就要躺进去睡一晚,就好像一种仪式。其实就是一种仪式。白清明看着他躺进棺材,并不急着帮他盖上棺盖。
“这是你睡过的第七百三十二副棺材了。”白清明叹了口气,“仪式未完成,我还有办法救你。”
“给一百个死人暖棺,我就能进无垠地狱见到伽蛮,这是我一直期望的,白老板为何总说要救我?”画师轻笑,“白老板帮我完成这个仪式,就是救了我了。”
“先生不知道无垠地狱是什么地方,说不定伽蛮早就魂飞魄散了,就算你去了无垠地狱找到她,她也不认识你了,她是魔,除了吃魂魄填饱肚子,什么都不会了。”
画师静静地看着头顶的白清明,突然笑了:“白老板没有爱过什么人吧?”
白清明侧头想了想,不知怎么回答。
“白老板肯定没爱过吧。”画师坐起来摘掉面巾,满脸都是温吞的笑意,“白老板想不想听我跟伽蛮的故事?”
屋内烛光如豆,白清明出去端了两杯香茶,斜靠在椅子上,今夜,好像要落雨了。
画师自出生就肺不好,从小就是个药罐子,整日咳个不停。医者让他用纱巾蒙面,只怕深秋吸了花粉,后来便养成了习惯。别人只当他长得太好,一双美目就足以倾城,所以才要蒙面。那个小奴隶揭了他的面巾,看了他的真面目,没淹死也就算了,竟然胆大包天地在外面到处说:“先生怪不得要戴着面巾呢,原来是长得有碍观瞻。”
府上厨房的少女们碎了一地的玲珑心,荷包也不绣了,眉也不描了,见了先生腿肚子也不哆嗦了。
画师知道后,硬生生地咬坏了两杆画笔,终于把那个叫伽蛮的丫头叫到房里,咬牙切齿地问:“既然说我长得丑,那为何要看着我的脸流口水?”
伽蛮淡淡地说:“先生长得好看,所以伽蛮才流口水。不过先生把伽蛮踢倒水里,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所以面目可憎,这不是有碍观瞻吗?”
从来别人见了他只捡好听的说,奉承话永远都不嫌多。猛然听一个家奴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画师气得几乎要跳脚。可是伽蛮歪着头,一点都不怕他,唇角还不轻不重地弯着。紫国律法中有一条便是不得无故虐待家奴,伽蛮的行为顶多是掌嘴,再重了传出去也是惹麻烦。
伽蛮次日就顶着一张姹紫嫣红的小脸在后花园修树枝,还哼着小曲,挺悠闲。画师见她像吃了赏赐似的,不自觉地好笑:“你今天脸色很不错啊,往紫星树下一站,不知道的还以为开了满脸花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