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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十多个小时他没有合过一次眼,却奇迹般地并不觉得疲倦,他睁着熬红的眼睛,抱着脑袋,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垂头看着地板,好像专注于什么,却是什么也没想,整个人都是空荡荡的。
如果母亲在就好了。如果母亲还在身边,一定会用尽一切安慰他,讨他欢心,让他振作起来。小时候,父亲死得早,幼儿园小朋友狠狠地嘲笑他,朝他扔石头,他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什么是人性的恶意。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合群,别的小朋友稍有惹怒他,他就暴力相向,晚上回家又总是闷闷不乐,把自己关在房里偷偷地哭。
那时母亲是A市农业局的办公人员,虽说做的是闲职,工资却也不高,免强能养活两个人。因他不开心,母亲就变得法,用屈指可数的工资买精致的零食给他,晚上也搂着他睡,给他讲美好的童话故事,就这样慢慢陪着他走出阴影,渐渐成长为如今的有为青年。他还记得十六岁那个闷热的夜晚,他躺在母亲身后,心里青春躁动。是母亲,假装自己睡着了,引导着他,完成他人生里从男孩向男人进化的蜕变。他是深爱着母亲的,他对母亲的爱,直到婚后也没有变过。母亲的怀抱依然是他最珍贵的港湾,任何事,只要有母亲在,他就觉得自己可以被救赎。妻子被绑架,没关系,只要母亲还在,他就能为了亲情走出阴霾;工作被辞退,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母亲会给他重振旗鼓的勇气。
母亲……
如果母亲还在就好了。
如今要怎么办才好,他完全没有头绪。听吕铭浩视频里的意思,张晓雅怀孕了,正是因为此才害得母亲甘愿前往彩虹桥,落得生死不明的下场。早知会有今天,他一开始就会拼命拦着母亲去。和母亲相比起来,孩子算得了什么?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妻子没了也可以再娶,可是母亲,全世界只此一人啊!
涂止明沉浸在自己的悔恨与痛苦中,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
门外李树对文菁菁说:“涂止明撑不了多久了,收网吧。”
“可是吕铭浩还没找到呢。”文菁菁唉声叹气地,“他不在,怎么做节目?”
“没有时间了。”李树当机立断,“你先把人手安排妥当。至于吕铭浩,我想,等我们把涂止明送进医院,他应该就安全了。”
文菁菁犹豫地看着他:“此前你说张晓雅是绑匪,羞辱了涂红绣,她很快就可以回来。可她到现在还没回来。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相信你。”
“张晓雅是绑匪。我到现在也不会收回这个推断。”李树笃定地说。
“可是吕铭浩不能有任何闪失,他……”
“所以才要赶紧把涂止明送进医院。”李树直视着文菁菁,“文姐,吕铭浩那个榆木脑袋不好用,不会那么急着去送死的。你相信我,没错的。”
文菁菁如今是骑虎难下,相不相信李树都无法改变目前的局面。她沉思许久,最终一咬牙,指挥工作人员干活。
半小时后,涂止明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是有人报案,在海边发现了疑似涂红绣的尸体。
不!不可能!
涂止明面如死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请尽快过来认尸吧。”电话那头例行公事地说完,挂了电话。
涂止明脑袋嗡嗡作响。虽说已经有些许预感,可没想到结局来得这样快。出门的时候母亲还活生生的,才短短数个小时,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思绪混乱又苍白,仿佛周围碰触的世界都是假的,连那通电话也是假的。
片刻后他站了起来,开始用脑袋撞墙。一下下,鲜血从额头迸出来,可他丝毫不觉得痛。果然是假的啊!你们这帮骗子!他更加用力地砸向墙壁,只想着把这虚假的世界撞穿,也许当一切都倒塌,他再次睁开眼,又会看到母亲端着早餐站在床前,催促他赶紧穿衣洗漱。
卧室内巨大的撞击声惊动了客厅的所有人,文菁菁马上指挥工作人员将门撬开,然后牢牢按住几近疯狂的涂止明。涂止明挣扎了半天,终于哇地哭出来:“他们说我妈没了!这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呢!”
他哭得那样惨,好像天崩地裂一般,等他终于平静了一些,文菁菁却无情地说:“走吧。去警察局认尸。”
由于涉及刑事,派出所已经将此案移交总局。涂止明在警察局办公厅的负二楼见到了尸体。
安静的停尸房里躺着唯一一具尸体,涂止明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不断抽泣着。跟在他身后的年轻警察毫无同情心地说:“我们在距离彩虹桥五公里的海滩发现了她。那里都是礁石,她卡在石头缝里,脸都被海水浸烂了。另外手脚有多处擦伤,我们推断她是在当时的混乱中被人推下了桥,顺着海水漂到了这里。至于凶手,有可能是抓走你太太的绑匪,也有可能是围观群众,当时人太多了,根本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涂止明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神情木然。
警察帮他把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揭开,随意地说:“你过来看看,是你妈就领回去吧。还有你要明白,这是你们节目现场造成的事故,虽然死了人,但是不该我们负责。”
言下之意是请涂止明不要追究他们不作为的法律责任。涂止明没理会他,一步一挪走过去,艰难地向尸体看去。尸体还穿着那件粉红色蕾丝边的可笑裙子,现在那裙水湿答答的粘满了海里的树叶油脂,紧紧裹在娇小无力的身躯上。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水泡得苍白,脸部大概是掉下桥时受到撞击,已经血肉模糊,再加上海水数小时的浸泡,已经糜烂,认不出本来面目了。可涂止明还是辨认出来了,那张向下弯着的独特的大嘴暗示了一切。
“妈!”他终于没再控制住,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涂止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他再次经历了从小到大的人生,不管何时母亲都在,那样亲切地给他做早餐,让他趴在自己腿上给他掏耳朵,晚上搂着他睡觉。偶尔他兴致来了,母亲也允许他趴在自己身上,喝她的奶……
他几乎要以为这样的梦境才是真实了,可是不多时,母亲的模样徒然生变,变成了浑身湿淋淋的狰狞恶鬼,稀烂的脸上流淌着不知是血还是水的肮脏东西。她颤抖着手,用喉咙咕咕地叫着:“止明,止明啊……”
涂止明猛地从梦中惊醒,恍了恍神,立即又想到母亲死去的样子,不由再次悲从中来。
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他恍恍惚惚地站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起先他晕倒在负二楼的陈尸室,这会被搬到了正二楼的休息室。显然是市民出了事,怕不好交待,局里叫了两名实习生来照顾他。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没有去看这些人,而是双目无神地,如游魂野鬼般下了楼。楼下大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和好事的记者。没办法,谁叫《最强脑医》又开始直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