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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永安土地的泥胎虽与天下各个土地像一般无二,塑了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模样,然而真神却并非如此。
此刻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永安县家家户户皆安睡了,只一两声狗叫,也不过吵得主人家翻个身罢了。那土地庙顶上,却有两个人正拿了酒壶、烧鸡,又吃又喝,好不痛快。
只见其中一人眉目寻常,宽脸浓眉,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穿了一袭旧唐的黑色圆领袍衫,扎了幞头巾子;另一人俊美非常,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穿一身交领月白袍,却偏生了一头银发,也不绾束,只披散一背。
只听那银发男子笑道:“蔡老官儿,有人来祷告祈福,你管是不管?”
原来那貌不惊人的少年竟是永安土地!他姓蔡名怀安,乃是晚唐时人,因侍奉寡母至孝,为母扶灵返乡的路上又因救人而亡,遂被阴司荐为永安土地。这一百多年间,蔡怀安兢兢业业,力保永安岁岁平安,除却上天分派下的大灾惩戒世人之外,可谓夏无涝,冬无旱,百姓多少能保得住温饱。凡有来庙中祈求的,他能允便允了,甚是勤勉。
而这永安地界上非但住了人,也有些修仙的妖魔各据洞府,蔡怀安清查仔细,一一登记在册,不敢疏忽。幸而他这地面上的妖魔皆是向善之辈,只安心修道,也不曾祸害百姓。蔡怀安到任之时,便有些妖魔前来拜贺,其中一灵狐,名叫黄九郎,最是潇洒,又知情识趣,跟他甚为投缘,遂成挚友。
那黄九郎修的原本是媚狐道,后不知为何,又改修天狐道,如今已然修出了八尾,只需再过些时日便能为地仙。狐狸皆贪杯,他更是个中翘楚,常常携了好酒来与蔡怀安共享。一来二去,蔡怀安也央他做些公事,算作积德了。
今日原本无聊,黄九郎抱了一坛陈酿,拎了只烧鸡来寻蔡怀安,两人方才坐下,便见陈鸣山进了庙来,默默祝祷。蔡怀安与黄九郎在屋顶上边吃喝边听了个详细,末了陈鸣山离去,两人便有一番议论。
蔡怀安手中虽拿了杯子,却也无心品尝,只说道:“这陈主簿虽是庸才,倒也算心系地方,他今日所说,我也见了。两天间几路鬼差来去,似带了人走哩。”
黄九郎笑道:“鬼差拿人,原本是常事。这夏日间,耐不住暑气暴亡也是有的,哪里就有那么多瘟疫?若是不循生死簿的冤魂多了,阎王殿上怎不会派人来查。”
蔡怀安知他说得有理——他虽管着一方土地春播秋收,执掌民生,然而各家各户福寿财禄却并无甚处置大权,小病小灾什么的,寻一些往日功德便可抵消,若是定了生死的,连一刻钟也短不得。
但是陈鸣山所告的,又令他有些担忧,况本县主簿素来虔诚,他也不好弃之不理。
黄九郎见蔡怀安面色,就知他心中所想,遂道:“若今日又见鬼差来,不如上去问上一问,看看是否有异。”
蔡怀安忙道:“九郎出的主意甚好,就如此。”
黄九郎大笑:“蔡老官儿,我与你出了主意,你须得自饮三杯谢我。”
蔡怀安哪有推脱的,即刻便饮了。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就着烧鸡将酒喝光了。
此时已是子时,阴气最盛,鬼差收魂正是忙。两人在永安县内逛了几轮,都忍不住大吃一惊——原来今夜鬼差竟来来去去地有八组人,牛头阿旁,黑白无常,要么拿锁链拖了人走,要么客气地请了出门,都不空手。
蔡怀安又急又惧,对黄九郎道:“自我就任本县土地,除了大灾之年,还从未见如此多的鬼差出入。说不得要去打听一番。”
黄九郎也肃然道:“老官儿说得不错,我与你同去。”
两人窥见一对黑白无常自一户人家出来,便迎上去。蔡怀安唱了个诺,拱手道:“二位差官辛苦,可否站一站,与小神说说话?”
只见那白无常身着斩衰,腰束草绳,足套草鞋,颈挂纸锭,手拿铁索,长方帽没有两尺也有一尺五,且又瘦又高,八字眉眼,勾腰驼背,一副愁苦之相。见了蔡怀安,他翻着白眼嘶声道:“尊神莫怪,咱这就要去复命,森罗殿上,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蔡怀安悻悻地闭了口。然而黄九郎何等机灵,走上来便笑道:“差官们辛苦,小的也是明白,若不是差官们守时履命,又怎保阴阳平衡?然而办差毕竟辛苦,既然路过永安,小的也该孝敬一些薄酒。”
说罢也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个酒葫芦,恭恭敬敬地捧了上去。黑白无常对望一眼,又看后头牵着的那人兀自掩面,哭个不停。黑白无常咧嘴一笑,接过了黄九郎的葫芦,道:“算得你有心,咱也却之不恭了。”
说着便你一口,我一口地灌起来。
黄九郎朝着蔡怀安使一使眼色,土地官儿便省得了,隔空取来一盘牛肉,又奉给了两位无常,口中道:“近日里永安县多有差事,两位官差可受累了。却不知这许多人,都是因何而亡?”
那白无常口中塞了牛肉,囔囔道:“咱不管那崔判生死簿上的勾画,只管领了命来拿人。”
蔡怀安连声称是,却又不死心道:“往日里若有天罚,小神都有接到旨意,不敢抗命。然而这许多人命,却不见知会,小神毕竟是一方父母,少不得要多嘴问问。”
黑无常吃了酒,口里软,便答道:“尊神果然尽职,也不相瞒,此番永安的差事是多了些,咱进出也有好几趟了。然而崔判笔下并未出错,拿到的人也有殿上接收审问,无有冤屈的,可见永安这番是合该如此了。”
蔡怀安心头叫苦,却也不得不皱眉相陪。
此刻黄九郎却趋近那亡魂身边,低声问道:“你姓甚名谁,怎地会亡故?”
那亡魂乃是一老妇,见黄九郎相问,正好倒一倒腹中苦水,抽抽搭搭地道:“老身名叫江刘氏,乃城中篾匠之妻。白日里如寻常一般,夜里就被这……这两个鬼捆上,不问情由便拖拽到此处……老身家中老夫尚在,长孙尚未足月,怎舍得走的……”
黄九郎不耐烦听她啰嗦,急于探听消息,于是追问道:“你白日可吃喝了什么不洁之物?可见了甚么古怪之人?”
江刘氏泪眼婆娑,只是摇头:“老身只照看家中孩儿,吃食与寻常一样,也不过去买些米粮,并无任何怪事……怎的就惹来这两个鬼呢……”
一面说,一面又嘤嘤啼哭。
黄九郎见问不出所以,便退回蔡怀安身边,暗地里向他摇头。此刻黑白无常也吃完酒肉,向两人略一拱手,拉了老妇人径直走了。
黄九郎见他们走远了,才对蔡怀安道:“蔡老官儿,你可问出什么底细?”
蔡怀安摇头不语,黄九郎啐了口,道:“好酒好肉都喂了狗了。不如我二人且去那户人家看看尸首,如何?”
蔡怀安也觉可行,便与黄九郎隐了形,潜入那户新丧的人家。只见得江刘氏的尸身仍仰卧在榻上,身旁躺了其夫,兀自酣睡,并未觉察发妻已然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