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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并不宁静,并不美丽。在它美丽的表象之下,充斥着看不见的杀戮。
号称森林之王的老虎最喜欢夜间捕食行动,如果它们没有能在丛林之中捕捉到饱腹的动物,那么鲜活的人类就是它们糊口的最佳食物。大象、野猪虽然不轻易袭击人类,但一旦双方相遇,却常有死伤。黑狼、印度豹、马来熊,这些来自东南亚丛林深处的凶残食肉类猛兽,大多白天窝在洞穴之中呼呼大睡、养精蓄锐,为的就是在夜间有力气捕食猎物。
即便连那些看似不起眼,却异常惹人厌恶的蚊蚋,到了夜间比白天更猖狂。还有无声无息的各种毒蛇,虫类,它们可以轻易的游走在山间水边,田间地头,树上花下,一旦有人不小心踩到了它,它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给予你最凶恶的报复。
更可怕的还是那些根本让人无法察觉的沼泽与泥潭,一失足下去,便是千古之恨,挣扎只能让陷落之人更快的走向死亡,甚至还来不及等到惊恐万状的同伴们向他扔出救命的绳索,可能便以遭到没顶之灾,就此埋骨异国他乡,化为这茫茫丛林的一缕孤魂。这是真正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山的那边,一群野狼对着明月,引颈长啸,发出为饥饿所折磨的阵阵嚎叫,听得人毛骨悚然;山的这边,在野狼的嚎叫声后,立即回响起马来熊更加饥渴的呼啸回应。在阵阵悠远酣畅的松涛声中,也许正掩藏着双眼在黑夜中发出绿光的饿虎,轻幽缓慢而来的脚步声。
身边,耳畔,硕大的蚊蚋在不停地嗡嗡呜叫,任你如何挥舞手中的东西驱赶,拍打,它们都不会“离弃”于你,而是格外专一专心的围绕在你的左右。那种听得让人厌恶的嗡嗡声,正是它们在向鲜活的躯体进行着一次次的吸血进攻,同时,这些蚊虫身上携带着的病菌,又随着一次次的吸血进入了人体之中。于是,很快,就有人倒下了。有人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有人上吐下泻,浑身虚脱;有人皮肤开始出现溃烂与红肿,感染的面积越来越大……再后来,有的人便被疾病折磨的失去了年轻的生命,永远的留在了这片广袤的丛林之中。
森林的夜晚像一丛盛开的罂粟花,美得让人发怵;动物世界的大合唱像一支悦耳的夜曲,甜润得叫人胆寒。可是,也就是在那月色朦胧的掩盖之下,在那万籁俱寂的宁和之中,处处都藏着杀机,步步都是陷阱!这里通行的是和人类社会遵循至今同样的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铁的法则,又比人类社会的搏斗更残酷、更无情。
夜行的队伍小心翼翼地在密林中前进着,士兵们的步伐走得虽然慢,但却依然坚定。除了受伤与生病的将士们偶尔发出的几声呻吟与梦呓,几乎没有人大声的说话,只有唏唏梭梭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这支队伍就仿佛是行走在森林魔鬼的眼皮子底下,能否安全的走出丛林,全都要看这个魔鬼的心情如何。他们默默的行走着,仿佛是怕惊扰了魔鬼的休息,引来可怕而疯狂的报复。
狄尔森搀扶着一名大腿受伤的士兵,慢慢的跟随着大部队前进。自被日军连续不断的围追攻击数天之后,他所在的连已经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兄弟,加上进入丛林之后的非战斗减员,连里剩下完好无缺的人,拢在一块也只有以前的一半。那日在车上吹嘘自己睡过多少女人的两个老兵油子,前不久也都死在了茂密的丛林之中。
眼看着自己身边的兄弟们一个个的死去,他已经难过的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每个人都想早点走出这片可怕的丛林,可是,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片仿佛永远也走不完的杀人地狱。孙师长做出的判断是否正确,他们选择的这条撤退的路到底是将他们这几千个人带往天堂,还是领向地狱,也没有敢保证。他们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不停的朝前走。
“排长,你让我自己走吧。我能行。”
憨厚老实的士兵想让已经扶了他一路的排长休息一会儿,可是狄尔森却坚决的摇头,用已经嘶哑的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嗓子说道:“你受了伤,一旦慢了下来,肯定要掉队。在这种地方掉队,等于是去见阎王爷。我们还要留着命打鬼子呢,不能交待在这种鬼地方。不用管我,拼命朝前走就是。”
士兵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打起精神,在狄尔森的搀扶下,努力的朝前走。队伍一直走到了月亮高挂天空当中,大约是走到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之上,前方传来了孙师长原地休息的命令,一个晚上整整走了几十里地的士兵们这才得到了休息的时刻。
很多人一躺到了草地上,紧绷了一天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顾不上看看自己那双走得满是血泡的脚,二话不说便是倒头大睡,山坡上很快便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大家都累了,身心俱累。这样的仗,他们从未打过,这样的日子,他们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遭遇,他们也从未想到过。
谁能想象的到,他们这支部队,就在一个月前,还是将日本鬼子打得抱头鼠窜的英雄,还是被蒋委员长和世界各国赞誉与瞩目的焦点,明星。可仅仅是短短的一个月而已,他们就沦落成了被日军追剿的残兵剩勇。谁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可他们又有谁不接受呢?
与他们失去联系的第五军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与他们曾轮流掩护远征军主力撤退的第二百师、第九十六师,还有新二十二师,都不知道境况如何。他们是否都已经撤回了国内?他们选择的回撤之路,是不是也如同他们一样,艰险异常,九死一生?
狄尔森的身体虽然也是疲累万分,可他却仿佛是累过头一般,一点都睡不着。他双手抱着头,仰面躺在草坡上,看着头顶上近得如同伸手可摘的明月,不由得想了许多。想着想着,眼前那轮明月中渐渐的浮现出一张笑脸,笑得又甜又美的容颜。他有些恍惚了,迷蒙着眼睛,细细的看着。
那年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月亮也是如今天这样又大又圆,亮得将人脸上的眉眼都照得清晰可见。她还是个扎着辫子的可爱女孩,手里捧着一盒东西老远就从弄堂口一路小跑着跑了进来。那时,她的脸上就挂着这样的笑,又甜又美,和月亮一样漂亮的让他胸膛里的那颗心狂跳不已。
那是一盒月饼,他站在阁楼的窗户边,清楚的看到了前去迎接的黑皮他们,迫不及待的打开了盒盖子,二话不说,一个个争先恐后的伸手进去捞出又圆又大的苏式月饼,傻笑着往自己嘴里塞。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抿着唇站在旁边笑着,笑着看那帮混小子狼吞虎咽吃月饼的模样。她又是那样甜甜的笑,对着那群“饿狼”似的小子,笑得那样甜,甜得让他竟忍不住妒忌他们起来,心里酸得恨不得朝他们屁股上一人踢上一脚。
还是很多年前一个和今天晚上一样的月圆之夜,那时的她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从当年那个漂亮的女孩,变成了清丽无比的少女。她又像往常一样跑来弄堂里找他,那天黑皮他们都不在,阁楼之内只有他一人。她笑得甜甜的,脸上还挂着粉色的红晕,看得他整个人都在发热,心痒难耐。她笑着对他说,黑皮说过晚上要带她一起去见识见识什么叫“轧朋友”,还天真无比的问他,“轧朋友”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