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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个子很高,足足高过了他一个头,所以,他坚信,以老大的身高和向来犀利的眼神,一定也早就认出了窝在墙角里的一团人影是谁。阿根、四毛还有阿龙,只顾着说话,他们三个肯定没有发觉,当老大刚走进弄堂,看见远处那团身影的时候,脚步曾经微微有过短暂的停滞,脸上原本挂着的放肆笑容也变得有些奇怪。可能是下意识的,老大的脚步便渐渐地慢了下来,落在了其他人的最后。
这是一种非常值得研究的现象。至少对他来说,他会觉得很有趣。因为他发现,每次韩小姐一出现在他们面前,老大的言行举止就会立刻有所变化。正是这种变化,有趣至极,每每都让他忍俊不禁。可碍于老大的面子和他那硬邦邦的拳头,他不敢当面取笑老大,只能使劲的憋着。憋呀憋的极辛苦,都快憋出内伤来了。
这不,四毛他们三个后知后觉的家伙,眼看着都到了墙角根,还是没有注意到那团人影,一边剔着牙,一边吹着牛,勾肩搭背的上了楼。惟独他注意到老大,有些踌躇的越加放慢了脚下的速度,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走过去。看着老大好象没有在意那团人影,可他分明看到了老大的视线,总是状似不经意的朝那里瞟。
嘿嘿嘿,多有意思啊!看着老大有趣的反应,黑皮又在心里暗暗的笑了起来。
不过,他可没敢笑出声来,只是装着糊涂,有意无意的在老大身边探着脑袋朝那里张望了一下,顺口提了一句:
“老大,前面蹲着的那个人影,我瞧着好眼熟啊!有点,有点像韩小姐!”
老大闻言,停了脚步,微微侧了身体,低头朝他看了一眼,那种对他的小伎俩了然于心的眼神看得他有些心虚。他连忙在脸上扯出了大大笑容,赔笑着装傻。老大没再多搭理他,只是远远的站在楼下,抬眼望着那团蜷缩在一起的人影,敛了脸上最后的笑意,很久都没有说话。眼看着天色渐渐地发暗,气温也越来越低,夜风吹过,寒意直往他们的脖子里钻。
黑皮缩着脖子,打了个哆嗦,看着身边雕像一般半天都没有动静的老大,又瞅了瞅那团还蜷缩在一起的黑影子,心中暗暗地低叹了一口气,朝天猛翻了一阵白眼,终于忍不住说道:
“老大,要不咱们过去瞧瞧吧。这么冷的天,万一那人冻死在咱们楼下,多晦气的事情。没准这一年都得走背字呢!”
他故意把“冻死”两个字的发音说的格外重,边说,边瞅着老大的神色变化。果然,他的“奸计”很快奏效,老大的脸色顿时一凛,不再犹豫,快步朝着那团人影走了过去。哪里知道,他们刚站定没多久,还没等老大发话,那团人影抬起头来,看见老大,一开口便是号啕大哭。
黑皮被这么突然的状况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可待他借着昏暗的路灯,看到那张哭得眼睛和鼻子通红的面容,原本清秀可人的五官几乎都要挤在了一起,眼泪流得淅沥哗啦,抽搭着鼻子的可怜模样,实在是让他忍不住想要大笑。
他好容易忍住了笑意,扭头去望身边的老大,却见老大皱紧了双眉,眼睛里尽是疑惑与无奈之色,似乎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是觉得束手无策。黑皮见了,越发的想笑,原来,向来胆子又狠又大的老大,也有他搞不定的事情啊!说起来,老大也遇到他的克星了吧!
终于,在见到老大的嘴皮张张合合几次都没能开口说话的模样之后,他憋着笑,努力的压平了自己的声音,凑在老大身旁,一本正经的说道:
“老大,你把人家惹哭了……”
“老大”闻言,皱着眉头横了一眼黑皮,对他这番莫名其妙的“指控”表示出沉默的不快。黑皮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不过,他最是会察言观色的人,心里知道老大不会拿他怎样,因为,这个时候,老大没心思和他计较,心早就飞到了那哭泣着的女孩身上去了。
他站在老大身边,看着老大脸上瞬息万变的神色,越发验证了自己心里的猜测——老大对这位正在大哭着的女孩有着极为复杂的感情。说是喜欢么,老大从没承认过,嘴上还老是言语刻薄的讥讽她,常常满脸的鄙夷与不屑;说是讨厌么,分明又总惦记着人家,光是韩小姐替他缝制的那件冬衣,都被老大象藏宝一样的珍惜着,不但自己不舍得穿,就连摸都不让他们几个摸。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实在让黑皮感到好笑。眼看着老大成天胸怀着这样纠结的情感,在他看来,实在活得够累、够戗。当然,他也知道,其实老大之所以这样纠结,无非是因为和那女孩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真的好比天地之别、云泥之差。
天那样的高,地又那样低,无论如何,天与地都没有相交的时刻。云是洁白的云,而泥,非黑即灰,谁都喜欢洁白无暇而又美丽的云朵,有谁会喜欢脏兮兮的泥呢?就好象她与老大,只要有点常识的人,都很清楚,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下文。即便“地”再如何喜欢“天”,喜欢“天上”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的结果,因为云与泥,是注定无法相融在一起的。
于是,每次,“地”看到“天”,都只能以一种沉默着仰视的姿态,用万般纠结的感情来对待“天”。老大他每次见到韩小姐,从没好脸色,不是话里带刺,就是冷言冷语,再不然就是不搭理人家。可等人家韩小姐一走,他又满心的不爽,窝了一肚子的郁闷无从开解。
每到这个时候,大家都知道在这个时候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偏楞头青似的阿根最没心没肺,总是好死不死的撞到老大的枪口上,结果自然可想而知。等大家把欠收拾的阿根连拉带拽的拖走,他总是会看见老大傻呆呆的站在窗前,看着天空出神。那时,他看着老大瘦削的背影,都会忍不住想到那教书的老刘头以前总爱吟的那几句酸文,什么“平生不会相思,便害相思”啥的,没来由的让人鼻子酸溜溜的。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是这样辛苦的事情啊!幸好他还没有遇到这种事情,不然他没准也会变成这种模样吧!想到这里,他庆幸不已,心里更是对老大充满了同情。这时,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已经擦了黑,风也越来越冷,便叹了口气,收了玩笑的心情,低声对老大说:
“老大,看她哭成那样,怕是在哪儿受了什么委屈吧。天色不早了,她一个大小姐,走夜路也不安全,你还是赶快送她回去吧,免得她家里人着急。我还是先上去了。”
黑皮说完,努着嘴,眼神朝韩婉婷那里一送,又冲着老大扬了扬下巴。“老大”见状,破天荒的没有多说什么,仰头看看天色,又低头看了一眼窝在旁边抽泣着的女孩,沉思了片刻,最后重重的舒口了气,对着黑皮僵硬的点点头。
黑皮很快便闪进了楼里,蹬蹬蹬的上楼去。门楼外,就只剩下了“老大”与韩婉婷。黑皮上了楼,来到阁楼房门口,推门进去,见四毛他们正凑在一起,蹲在炉子旁边取暖。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浑身上下冻得直发冷,连忙挤了进去,呵着手直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