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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只小妖一出紫兰殿,便听见了教坊宫伎演奏的道乐,悠扬的钟磬声伴着一股檀香味从三清殿远远地飘来。飞鸾和轻凤顿时激动起来,由宫女陪着,兴致勃勃地往三清殿走。一路上她们不时能看见宫外来的道士,有男有女,女冠们头戴星冠、脚踩云履,身上穿着鹤氅羽衣,料子是在初春里略显单薄的黄色罗绮,经风一吹便如烟似雾般缥缈绰约,远远望着像踩在云上,简直比飞鸾轻凤她们还要派头。正是:
霓轩入洞齐初月,羽节升坛拜七星。
“哎呀呀,就算翠凰来了,也不过如此吧?”飞鸾讶然赞叹着,水汪汪的眼睛里闪动着艳羡的光。而飞鸾身旁的轻凤显然比自家小姐更开窍,她一双眼睛不住地打量着男道士们,目光一会儿像学究一会儿像商贾,不亦乐乎。
“呵,你快看!”不大一会儿就听轻凤忽然对飞鸾咋舌道,“快看那个小道士!”
不明所以的飞鸾眨了眨眼睛,顺着轻凤的指点望过去,就看见三清殿外祭酒道士队伍的末尾,站着一位非常年轻的弟子,正在那里静静倾听着殿内传出的诵经声。
那真是一个谪仙人,侧脸的额头、鼻准、唇珠、下颌,线条无不精致,肤色又像白莲润出水来,默默地沉浸在香雾和唱经声里,宛如一块玉。
一瞬间飞鸾看得连口水都下来了,断断续续对轻凤道:“他,他真好看,好像白面蒸的……”
飞鸾质朴的比喻立刻让轻凤嘻嘻尖笑了两声,跟着她皱起鼻子使劲地嗅,好像飞鸾身上抹了醋似的,最后坏坏地怂恿飞鸾道:“没错哟,没错哟,你是不是动心了?”
“动心?”飞鸾懵懂地睁大眼,再一次向那少年道士望去,不料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下一刻那少年竟也猛然掉过脸来,直直望了飞鸾一眼。飞鸾来不及用扇子将脸遮住,就这么傻傻地与那少年照了一次面,因为偷看人家而发虚的一颗心,果然不偏不倚地怦怦跳了两下。
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
飞鸾立刻扪心自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她眨了眨眼睛,仍旧糊里糊涂:“动心?我动心了吗?”
这时轻凤把脸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像一切怂恿自家小姐勾搭书生的丫鬟们一样,嘴脸赤诚而又邪恶地问:“我问你,你的心是不是在跳?”
跳?那的确是在跳的,这一点诚实的飞鸾不能否认:“嗯,有在跳。”
“这就对啦!”轻凤像找到了最有力的佐证似的,继续捕风捉影循循善诱,“你既然会心跳,那就是动心啦!现在你是不是想去见见他,和他说说话,问问他叫什么名字,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嗯……”飞鸾被轻凤连珠炮似的逼问搅得头昏脑胀,她歪着脑袋,皱起一双罥烟蛾眉,仍是不确定地嗫嚅道,“我,我没有啊?我心动了吗?”
“这我还能诓你吗?”轻凤白了飞鸾一眼,用力戳了戳她的腰,“你想啊,多少戏文上都是这么写的。再说了,你什么时候聪明自觉过?小时候哪次吃饭不是我叫你?每次我问你饿不饿,你都说不饿,但碗一端起来,不是吃的比谁都要香嘛?!”
“嗯,这倒是。那,那现在我该怎么办?”飞鸾终于害羞起来,用扇子将脸严严遮住,不敢再往那三清殿上看。
“嘻嘻,很简单,”轻凤嘴角咧开,笑得像个老虔婆,“走,我们这就去会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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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多年以后,李玉溪回想起自己与飞鸾的初见,还是会很春风荡漾地傻笑起来。
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简直无法形容……除了飞鸾,他再没见过一个可以像她那样压倒春光的女子,而她那天不过就是双鬓鸦雏色、单衫杏子红,但笑起来的一刹那就仿佛聚拢了四周的光色,令人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这真是一种很可怕的美,能够从单纯的尽头透出种邪魅,简直像妖。
后来每每当李玉溪对飞鸾描述那一刻的时候,飞鸾却总会愤愤不平地强调:“谁说人家只有双鬓鸦雏色?人家明明有戴金丝编的轻金冠,还有金步摇!”
李玉溪听了飞鸾的强调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不想反驳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毕竟除了她,还有谁可以当得起双鬓鸦雏色,单衫杏子红呢?
而我们博闻强识的轻凤姑娘,在听过飞鸾念叨此事之后,却摆出了一张晚娘面孔:“我看不是他傻,是你傻了吧?他念的这两句酸诗,是回忆美好的初恋的,男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初恋的感觉。你懂不懂?”
“初恋的感觉?”飞鸾懵了,很无辜地睁大眼道,“初恋的感觉有那么不准吗?为什么我会给他那种感觉呢?”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魅丹吧。”轻凤揉了揉飞鸾的脑袋,因为嫉妒,又龇着牙用力拍了拍。
言归正传,现在还是让我们来谈一谈,为何我们唯恐天下不乱的轻凤姑娘,一定要撺掇飞鸾对别人动心呢?这一切自然不是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小道士——她可真是日月可鉴!天地良心!完完全全出于一片忠义之心!
而什么是轻凤所秉持的忠义呢?这就好比如今她已经喜欢上了皇帝李涵,可李涵却显然比较喜欢飞鸾,假使飞鸾也喜欢上李涵呢……那她再往里掺和,就是不忠不义!
所以为了皆大欢喜,也为了自己既忠且义,轻凤决定防患于未然,趁早给飞鸾物色个好人选。只可惜偌大的大明宫里就只得李涵一个男人,所以这次道士们入宫正是个好机会!
于是两只小妖各怀心事,支开了紫兰宫的宫女,摇着纨扇若无其事地绕开了成群的妃嫔,一点点靠近三清殿。可随着钟磬和唱经声越来越响,三清殿丹炉中的檀香味也越来越浓,道行一般的飞鸾和轻凤渐渐开始撑不住,在看见三清殿上悬挂的桃木剑时,一种类似晕船的恶心感觉终于袭上她们的心头。
“晕……”飞鸾呻吟了一声,毅然决然地打响退堂鼓。
轻凤一向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因此也立即扶着脑袋远远跑开,同飞鸾一起躲进了三清殿旁的林苑里:“哎哟喂喂,真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没想到几百号人同时念经,倒真把我给镇住了。”
“嗯,”飞鸾相当认同地点点头,水汪汪的眼睛里泛着泪花,心有余悸地嗫嚅,“他是道士,我,我不要对他动心了……”
“喂,你可要给我争口气,这才多大点难度嘛!”轻凤渐渐缓过劲来,于是脸上又恢复了狡黠的神气,“我看他资历浅,不像是已经入道的。这年头,出家还俗比掏鸟窝还容易,再说了,你有见过几个男子,像白面蒸的呢?”
飞鸾一怔,脸立刻不由自主地红起来,结结巴巴犹豫道:“我看还是算了吧,我们出来是为了勾引皇帝,等完成了任务,还要回骊山的。”
轻凤俏眼一瞪,立刻抓住飞鸾的一双手捧到自己胸前,声情并茂极富感染力地叹了一口气:“哎,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