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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飞卿要制止已是不及,看尚宝珠去了,方虚空点着九儿道:“你也太不知厉害了,《思凡》哪里是你说唱得便唱得的。”这《思凡》演的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尼姑春心萌动之态,唱词游离绮丽。一整段戏,由旦角一人独撑,又需载歌载舞,最是考究一个伶人的唱念身段做工,一个旦角若是这个唱得好了,便什么戏都不怕了。且《思凡》唱念身段若是一个过火,便流于诲色放荡,九儿学戏满打满算也不过六七年光阴,哪里就能把握住了火候,怕真是要将才起的名声砸了。九儿却道:“都是师父给九儿拦了这间屋子才惹起的事,九儿不能叫师父为难。”赵飞卿听了九儿的话却是怔了怔,知道沈墨卿将主意说了他自己的,心下黯然,师兄究竟和他生了隔阂,点了点头道:“你是个好孩子。”
那尚宝珠走到外头,劈面正撞上了穿一件青底团花得的英雄氅正候场的德生,便有意挑拨,笑道:“这才是英武少年。哪里像那个九儿,说是个男孩子倒比姑娘家还娇嫩些,没的叫人看了厌弃。只不知你师父怎么偏就那样疼他,不独有自己的睡房,还巴巴的隔了换衣裳的房间给他,你们竟然也忍得过。”德生果然叫他一番话说得傻了。
德生耳中只响着尚宝珠那句:“哪里像那个九儿,说是个男孩子倒比姑娘家还娇嫩些。”眼前晃动九儿雪白面庞如水双眼,纤秀身影,细想他平日形容举止果然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想得出了神竟是连几遍开场锣也不曾听见,叫沈墨卿一脚踹了上去,好在他功底扎实,竟是没有摔倒,反倒叫他借势翻了一串长筋斗,赢得台下一片彩声。等下了台,德生本以为师父会得夸赞他几句,却不料沈墨卿面沉似水,指着鼻子骂他:“我问你,你方才出的什么神儿,发的什么愣?你别当会唱几出戏,有人叫你好就真把自己当角儿了,连行里规矩也要忘了,我告诉你还早得很呢。照你这轻狂样,早晚砸了自己招牌。到时候很可别说是我沈墨卿的徒弟,我丢不起这个人!”一番话说得德生抬不了头,没口子的称“是”,捱完了教训,便到一边卸妆,忽地想起尚宝珠的话:“只不知你师父怎么偏就那样疼他,不独有自己的睡房,还巴巴的隔了换衣裳的房间给他。”心上便跳了两跳,一双眼不由自主悄悄地往九儿那小间觑去,怎奈青布帘子竟是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只不知九儿在里面做什么。
直到收了戏,九儿才从屋子里出来跟着大伙儿一起回家,德生因起了疑心故意的拉在了九儿身后留意瞧她,他到底还是怕被其他师弟看见了笑话,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只敢偷偷留意。一路上,一会子觉得她体态娇媚,实在该是女儿身;一会子又觉得他身形高挑挺拔,分明是个俊秀少年,越看越是疑惑,又不好与人说的。好容易熬到了晚上,大伙儿都睡下了,德生心事重重,哪里睡得着,两眼鳏鳏得望着窗外月色,好容易熬过了一夜。到了次日一早,天方朦朦亮,德生便起了身,梳洗了就往园子里来。
才踏进园子就听到九儿的声气,仿佛新学的曲子,他只不断重复一句唱词:“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德生一夜的疑惑顿时清明,只觉眼前仿佛炸开一道白光:原来九儿真是女孩儿。这一下竟是欢喜非常,也顾不得许多,直直往园子里冲过去,一转过弯,脚步却顿下了,园子里不光九儿一人,竟是沈墨卿赵飞卿师兄弟两个都在。赵飞卿眼尖,一眼看见了,笑道:“今儿起得倒早,过来吧。”德生只得缓下脚步,到了两人跟前,面上镇定如常,一边拿眼去看九儿,只觉九儿脸上颜色竟比往日更要鲜艳,脸上不由得涨得红了,因怕沈赵二人瞧出来,忙借着练功走到了一边。沈墨卿颇是得意:“照这样下去,十日后虽不是很好,只怕也能混得过去。”又笑:“这出好戏可不能白唱,得叫段老板出个大大的水牌挂上几天才好。”一旁赵飞卿却是暗暗叹息了声:九儿,只怕你唱了《思凡》,便再也没有清净了。
沈墨卿话虽说得满,到底怕九儿年轻,《思凡》又是最难的段子,万一砸了场,到时候坏的不光是他自己的名声,只怕还有云卿班的招牌,好在还有十日,索性将个云卿班都扔给了赵飞卿照料,自己盯住了九儿日日苦练。赵飞卿知道女儿家究竟体力纤弱,心下不忍,又不好明说,只得模糊着劝沈墨卿:“别太累掯着她,也不急在这一时一日。”沈墨卿总是不听,几日下来九儿便瘦了一圈,两颊瘦损下颌削尖,愈发显得纤细羸弱,仿佛风大一些就能吹跑了,叫人看着着实可怜。赵飞卿没有法子,也只得吩咐厨房单独给九儿做些吃食,补上一补。好容易到了第十日上头,沈墨卿临去天蟾楼前还要将九儿拉在一边细细叮嘱才放心。
天蟾楼一早挂出了水牌,听说云卿班的九儿要唱《思凡》,不到开戏的时辰台下楼上已是坐满了人,就连数日不曾露面的孙毓也携了人到了。段去之不敢疏忽得罪忙亲自捧了茶上去招呼。到了桌前方看见,孙毓此番竟是坐了下手,却将上手让给了人坐,面上犹带笑容,他是惯看眉眼高低的人,便知那人不寻常当下留神细瞧,见那人不过和孙毓一般大年纪,长眉掠鬓,凤眼斜睃,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看着甚是和气的模样,只是一眼扫过楼下诸多看客时,眼底却是一派讥削。段去之便知这人心气骄傲,只怕连他身边的孙毓都不放在眼里,自己不过是戏园子老板,只怕他更是不会拿眼角扫一下,上去招呼只怕是自讨没趣,又不好不过去见礼,只得堆了笑过来:“孙公子可是许久没来了。”孙毓指着身边男子道:“先来见过姬老相爷家次公子。”段去之方知,原来这人竟是孙毓的姊夫姬琅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