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虽这样说,人心到底是不平的,云卿班上下人等,有怜惜她又得唱又得练,很是辛苦,该着她受用些的,也有不服的,只是碍着沈墨卿同赵飞卿压着,没人敢说什么。倒是九儿忒般小小年纪,吃着这样的奉承,倒是淡淡的,一些儿也不见张扬得意,一样进退有度,班里有些老成人儿说起来,暗暗称许。
话说姬琅琊同孙碧涟口舌之后,一直在书房住着,又再同孙碧涟纷争,是以多日没出门,到底不放心九儿,想着上回见面,脸上的伤还不曾好全,便遣了小卯去打探。不料小卯出去一番来回说,玉梨娇如今不唱正旦了,改做刀马旦,想是太辛苦了,人瞧着比以前瘦生了许多,瞧着一个指头就戳得倒似的,只是戏文唱得实在好,如今满城都是夸赞的。姬琅琊只听得人瘦了,心下只是暗恼,恼的是九儿自己太逞强,事事不动强动,不肯落于人后,白叫人担心。当下哪还坐得住,对父母妻儿只推说与书友相会,带了小卯就往云卿班去。
到了云卿班下处,沈墨卿知道他心思,又知他素来是个脸皮薄的,不好自己张口,悄悄地差了长喜去唤九儿来,自己陪坐在一旁,挑着无关紧要的话说。却说九儿哪里知道,巴巴的跟了长喜到了前面厅里,才一进去就见姬琅琊站在那里,一脸惊色地瞧着自己,四下一瞧沈墨卿竟是人影也无,情知上当,欲待退出去已是迟了,只得站下,唤了声:“姬公子。”沈墨卿去唤九儿来,姬琅琊原也不知道,此刻见人俏生生站在眼前,哪得不喜欢,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只好瞅着她笑。
九儿叫他瞧得不好意思,面上微红一红,扭了头道:“你瞧我做什么。”姬琅琊自以为是心思刚强的人,在儿女情上淡泊,不知怎地,每见了她都忍不住欢喜,只怕她走,挣扎许久终于想出话来,笑道:“你脸上的伤都好了。”九儿微微笑道:“还多亏得冯先生医道高明。”姬琅琊见她一笑,色如娇花初绽,明媚照人,只是人果真瘦生了许多,下颚尖尖的,倒越发显得一双秋波水汪汪的动人,心上又是喜欢又是忧心,失口道:“你怎地瘦成这样。”九儿听了,斜睨了他眼,粉颈低垂了,只不说话。姬琅琊叫她睨了一眼,见她秋波闪处,似怒似笑,说不出的娇媚可人,只觉得一颗心都酥了,柔声道:“你好歹也保重着自己的身子,累坏了可怎么是好。”又道:“上回来不知道是你芳辰,仓促不及备礼,那扇儿原是我亲绘,你可别嫌简薄。”九儿听他点破芳辰二字,便知他什么都知道了,当真羞不可抑,把个粉面红得透了,羞到极处反成薄怒,啐道:“什么芳辰,混说什么,我统共不知道。”转身便走。
姬琅琊本想了许多话要对她说。一见她生气要走,哪有不急的,两步一跨赶在她身后,伸手去拦,却正抓着九儿一只酥手,耳中只听得九儿倒抽一口气,拼命把手夺了回去。姬琅琊只当九儿还在恼自己莽撞,正要赔礼,一眼瞥见九儿花容失色,水汪汪凤眼中竟是要滚下泪来,又见九儿把个手护在胸前,竟是吃痛不住的模样,不由慌了手脚,上去几步要查看,九儿只是不肯,一路往回退,不由急道:“叫我瞧一瞧,可是叫我抓疼了。”九儿几时见过他这样张徨失措的模样,倒征住了,也不挣扎了,由得姬琅琊抓了自己手查验。
不看还则罢了,姬琅琊低目一瞧,顿时把火勾了起来。却见九儿一双尖尖松松玉手,当真如冰削玉雕一般,偏白腻掌心上新磨破了好几处皮,透着血丝,原来九儿被长喜唤来之际正在后园练枪,仓促之际,只换得衣裳,没留意手皮破了。姬琅琊看在眼中,心道:‘我只瞧在眼中都觉得心慌意乱,她一个娇滴滴人儿还不痛煞。’想到此节不由恼恨:“沈墨卿的心肠硬到这样,竟叫你伤成这般模样,我若不强作主张,你还不给我知道。”扬了声要唤沈墨卿来,唬得九儿忙道:“不干师父的事,原是我自己练枪不仔细。”姬琅琊哪里肯听,立意要替她出头:“你好好一个……孩子家,练什么刀马旦,分明是他不知道体恤,强逼着你,可怜你还替他说话。你休管,我自有主张。”又要唤沈墨卿进来又要差小卯回去请冯先生来,九儿实在是叫他闹得慌了,柔声道:“你且绕了我罢。不过破一些皮,哪里值得这样。又要叨扰冯先生又要责怪我师父,不知道的,当我轻狂成这样了。”姬琅琊哪里吃得住她软声央求,早把方才一团盛气都丢开了,只委委屈屈叹道:“也罢,回去就着人给你送药来,你可记得擦。”
九儿因想着这些金疮药班中都是常备的,本欲推辞的,又不忍十分拂却他好意,只得勉强应了。姬琅琊见她点头,心上喜欢,不由笑了,九儿吃他一笑,反觉难以为情,把手抽回来,低声道:“我去了。”姬琅琊也不相强,亲身送她到门前,直到瞧着她走得没影儿了,也不同沈墨卿招呼,径自回府,自差人送药不提。
却说九儿去做了那刀马旦,反把正旦与那连生去演。这连生天生是个做张做势,乔模乔样的主,自做了正旦,每有座儿赏戏,必定亲谢,又放出手段来,不笑强笑,不说强说,做出百般娇媚样儿来讨人喜欢,陪酒也使得,陪唱更是本行,撒娇撒痴,只是努力奉承,倒也讨得不少人喜欢,便以为得上青云,摆出角儿架势来,衣裳头面挑三拣四,做了缎子的又想绸子的,打了簪子又要钗,倒也有座儿把来送他,连生更是得了意,满心以为自此可与九儿并肩,对师兄弟的嘴脸也与往时不同起来。这戏班子里多有尖酸刻薄之辈,如九儿般沉稳隐忍尚有人不服,见他如此轻狂,更看不过眼,便多在背后笑他,说如何做了正旦成了红角的,每日唱大轴的依旧是九儿,又说瞧他那五短身材,肥肿脸面,不上妆如何瞧得入眼,只不知那些座儿眼睛叫什么糊了竟捧他场,种种言辞,不一而足。他们在背后刻薄,全不知道避忌,本也有意叫他听见,一来二去果然传在连生耳中。连生素来忌恨九儿,听了这些话,便以为是九儿不服他,背地出忿语,又见沈墨卿抬举九儿,肯替她开小灶,衣裳行头,都不要她开口,件件都是新做的,更勾起前头种种旧恨来,心上恨煞,想要挫折九儿,只恨没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