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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穗胸口起伏着,脸上发红:“开了女科又如何?只看这嫏嬛女学,数百名女学生里,有几名是能诗能文,能参加科举的?从前以为自己尚有几分聪慧,然而这些日子在女学读书,见得越多,才发现自己的学识浅薄。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世族出身的才女们。世族子弟,从一出生就在书香中熏陶,耳濡目染的都是诗书经典,叔伯兄弟,母姨姑奶,人人都能诗能文,衣食无忧,从来不会为写字的纸发愁,至少我从前是不知道,世族们用的纸,就能耗费平民之间一年的嚼裹!一个砚台,就能价比千金。萤火孰与皓月争辉?寒门草民,根本不可能有一朝跃入龙门的机会!既然怎么努力,最后结局还是一样,反而还不如不识字的好,无知无觉,嫁人生子,不知道这么多,反而更觉得幸福一些!”
杨穗眼圈已经红了,她出身贫寒,却没有选择医女、算数这些相对出路较好的大多数贫寒女子会学习的科目,而反而选择了典籍科,显然是心存大志,然而却被现实生活处处打击,无论如何努力,也比不上别人一出娘胎就开始识字背书的强,小考月考,次次落在最后,已经失去了斗志,这些话已经压在心里许久,却无处倾吐,今日得了机会,却也一吐衷肠。
赵朴真一双明净的目光安抚而鼓励地看着她,让她躁动的心宁静了许多,赵朴真微微一笑:“萤火孰与皓月争辉?可是,‘月本无光,犹银丸,日耀之乃光耳。’皓月之光,乃是借的日光,萤火之光,虽然微小,却是自己放出来的。”
堂上一静,没想到她居然先从杨穗这洋洋洒洒一大篇中的这一句不起眼的话开始,赵朴真叹息道:“你只看到了皓月之光明亮,却未想到萤火之光从无到有的珍贵,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觉得你现在的努力离目标太遥远,你才读了几年书?一年?两年?比不过旁人读了十几年的书不是很正常吗?但是你若是再争分夺秒读上十年书呢?还比不上别人?那么你的儿女呢?你的孙儿呢?你想要他们无知无觉地生,浑浑噩噩地活,稀里糊涂地死,还是要明明白白,无怨无悔的一生?”
杨穗眼睛仿佛燃起了光亮,赵朴真道:“太祖开科举,也不过百余年,如今朝廷已有了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老百姓们也开始有了读好书可以振兴门楣,可以不为人欺侮这样的观念,这一切都是渐渐行来,而如今战乱方息,百姓们穷困潦倒,休养生息,能读书的的确是少数,人才凋零也是必然,然而再过百年后,相信又是别一番举止,而在座的诸位,极有可能就是名满天下、流传后世的女举子、女官员、女先生。受光于庭户见一堂,受光于天下照四方,列位将来究竟有何作为,就还是看今日这一点萤火,薪尽火传,代代传承。”
女学生们都没有再说话,杨穗躬身行礼,赵朴真点了点头让她坐下,又环顾了一轮周围,终于有人大着胆子细声细气地问:“娘娘,贵妃娘娘还会来上课吗?”
赵朴真向她点了点头:“会的。”她也是那种知难而上的人啊。
窗外钟声响起,下课时间到了,赵朴真回到讲堂上,看列位女学生起了身,躬身送先生,迟疑了一会儿,又说话道:“我当初习书学字,却是从真正喜欢这二字上来,列位来女学读书,应该还记得自己一开始学会认字,刚刚学会看书,过去未来、天下海外倏然展现于眼前,不出家门而知天下事的那种喜悦,以及之后孜孜不倦的好奇心,让我们对上学,认识更多的字,看更多的书有了更强烈的欲望,我以为保持这样的初心,才不会在枯燥漫长的学习过程中泯灭了热情,在不断遇到挫折之时还能坚持下去。”
“在座列位有寒门女,有世族女,有高门贵女,无论你们是萤火也好,皓月也好,其实你们同为女子,将来遇到的困难,面临的困境,都将会是一样的。只是有些是贫贱才会遇到的困难,有些却是富贵安逸反而会造成的不思进取以及软弱放弃。我期待你们能够保持一开始的初心,就是你们是为什么来到嫏嬛女学的,将来又是想成为什么样子的人?是考上女举,巾帼不让须眉,一展胸中抱负,与男儿并立朝堂?是习得技艺,成为一派佼佼者,衣食无忧,庇护家人?是作为一名女先生,薪火相传,桃李满天下?我希望列位,心中能有自己的答案,然而你们记住,我希望你们在这里能做到的,无论哪一种,都是成为主宰自己人生的那种女人。”
她走了,课堂上静了一会儿,忽然嗡的一声议论纷纷起来:“德妃娘娘原来学识见识不低啊。”
“不然皇上怎么会眷顾于她?皇上可是少见的中兴明君,我看适才德妃娘娘说的明君,简直就是扣着皇上说的。”
“哼,比上官贵妃的还是差了点儿,就宫婢出身来说,算不错了。”
李正聿在幕后紧紧握着父皇的手,手心里全是汗,轻轻和父皇说话:“父皇……我觉得阿娘真好看,讲得也特别好。”
李知珉将他抱上自己的膝盖,轻轻道;“父皇也觉得,她真美。”
第217章恨意
赵朴真并不知道自己又在丈夫和儿子面前大大出了一回风头,她回宫后,想了下还是觉得派人去见上官筠不大好,于是仍是自己传了步辇,往仙居殿去了。
上官筠倒没有避而不见,她也不是那样的性子,她依然盛装如故,抬眼看她,目光灼灼:“德妃娘娘这是来耀武扬威,来看我这只败家之犬吗?”
赵朴真道:“贵妃原本是在女学授春秋的,这几日却并未到课,我是来问问贵妃,您是否还要去授课?若是不打算去了,学里就要另外请人。”
上官筠道:“不必,我这几日有些事,明日就去授课,可以先让她们复习,我回去必要抽考的。”
赵朴真道:“既有准话,那我也就放心了,晋王妃那边颇为着急,因此我才特意走这一遭儿。”她并不欲多说,却直觉觉得上官筠不会因为这封后的事就放弃去女学授课,无论是她那旺盛的权力欲,还是那前生刚强的个性,都不会让她放弃这唯一一个还能放光的平台。
她绝不会甘心做一个深困在宫中的妇人,更何况如今她被自己一直信任的“父亲”亲手在背后插了一刀。
她起了身就要走,上官筠却叫住了她:“德妃,你真的觉得你大获全胜了吗?”
赵朴真转身看她,默默无语,上官筠冷笑:“你以为你以一个宫婢之身,为皇上生了孩子,又母以子贵,得了皇后之位,就觉得你赢定了吗?”
赵朴真终于开口:“贵妃这种将婚姻、感情都视为战场,将丈夫、子女视为战利品的想法,我其实不太理解,夏虫不可语冰,我与贵妃,大概是不太可能相谈融洽的,就不必多说了吧。”
上官筠失笑:“这宫里,谁不是将得皇上恩宠,视为一种胜利?你难道还真以为,你和皇上之间,有什么真感情?和民间夫妻一般?皇上的恩宠,意味着你可以生下皇嗣,意味着你可以调动这天下最高的权力,来为你办事,比如开一个女学,你享受了这其中的便利,却还要骗自己,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一朝恩宠不在,你和你的孩子,面临的将是灭顶之灾,你一身荣辱,都不过在皇上一念之间,你竟执迷不悟,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