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楚弦所料的那般,丞相的确没有回府,而是进宫了。
东华门宫门紧闭,宫道深长隔绝在这金钉满布的朱门内,只有两双宫门守卫如同石刻风化般,屹立在当处,任风吹不动。
远远的,丞相府的轿子摇晃着打破了这片深沉夜,摇曳在前方的灯笼照亮了这条宫门道。
在轿子距离宫门不远处时,守宫的侍卫将长戟一横,交叉拦挡在轿子面前,“来着何人,可知深夜无诏,闯宫是为死罪。”
声音洪亮,轿子应声落地,压轿下来的是苏崇,他将身上的鱼符一半交上,由门卫检查,“苏崇夜拜皇上……”
门卫见是苏崇,又持有入宫鱼符,于是上前检查,墨敕鱼符合二为一,便命人前去禀报官家天子,而后宫门口亮起火把,两边侍卫严阵以待,盘查丞相进宫所带人数。
谁知丞相道:“老夫一人进宫,无须随从。”说着将双手一抚腭下白须正步跨进宫门内,在两旁侍卫手中火把的照耀下,苏崇的身影被照得向左右交叠,步步生风。
与当时武定山巡视北宫门不同,武定山持有鱼符、密诏以及内府公文,三者不缺,奉命戍时进鸿鹄宫,早成了规矩,过了戌时,任其他人想进宫都必须持内宫鱼符进。
包括当时楚弦也如此,持的是内宫令牌,又算好了武定山巡逻时间,所以轻装便行。丞相是以宫规夜进的东华门,宫门夜开,大动干戈。
皇帝在御书房接见了丞相,当得知了丞相进宫的意图之后,御书房之中传来皇帝的震吼,“丞相一生忠我大周,如今夜叩宫门,就是为了辞官?”
说话间,难掩皇帝心中雷霆之震,就连宫中琉璃宫灯也因风摇晃,烛红照影,明明灭灭。
苏崇的身影佝偻着,不敢直视天威,低垂的双目下有历经风霜的苍迈,“老臣体虚多病,自知老马难行,所幸眼下大周国泰,故前来请陛下恩准。”
皇帝站起来,徐徐走近苏崇身侧,明黄的龙袍近身前,别有一番天子的威严。他目光紧锁在苏崇身上,许久之后微微一动,却是问了一句,“丞相是否……最近,被吓到了?”
果不然,苏崇浑身一震,有些仓促,“老臣伤重难支。”
“朕会再派御医前去府上医治,丞相就放宽心。”皇帝轻道,声音也放缓和了下来,“朕知道你遇刺,却为了牡丹宴而将此事强行压下来,如此也好,朕也想看看这到底是谁在搞鬼。”皇帝冷哼了一声,而后道:“朕已连夜下旨,京营统领由郓国公接任,京城巡防之严,丞相大可放心。”
“郓国公!”丞相略微一沉吟,却没想到最后京营统领之职还让太子的人给争到了,皇帝圣旨也下了,丞相知多说无益,只是说:“事隔十年,当年牡丹祥瑞发生了那样的丑事,臣知晓皇上是想向天下人宣布那桩旧案早已遗忘,以示国威。可偏偏有心人不死,接二连三……”
“那又如何?”皇帝依旧自信满满,将手轻轻碰在桌案上,镌缕的宫灯下辉映出来的光亮照在龙颜上,他也略显疲态,“朕就是要向天下宣布,天降祥瑞于我大周,不管多少丑事丑闻,都无法撼动天威,朕要的是震慑邻邦。”
皇帝说着的同时,放在案面上的双拳紧攥得关节已是发白,越发用力之下,双手就越发的瑟瑟发抖。
“皇上。”苏崇开始发觉到皇帝的情绪不对,轻声叫唤了一句。
“苏卿啊,朕不得不承认,不复青春,朕……老了呀!”皇帝抬眸起来,巍巍天子,此刻双眼中尽显苍莽,漫布血痕的眼白下,深藏着的是无尽的恐怖,“什么上苍增寿,什么一夜白发变青丝,都是老天对朕开了一场玩笑,朕真的老了。”
苏崇错愕,脸上疑惑更深。
还未等苏崇开口,皇帝便将头上金冠拿下,引出一缕墨发,“朕现在信得过的,也只有你这老臣了。”他说罢,一边颤颤巍巍的从脑后揪出一缕发,“朕……仿佛做了一场梦。”
“这……”苏崇心中震荡不已,眼中余光闪烁着难以自信,他这下忽然明白了刚才皇帝所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夜洒如墨,泼满天地,丞相递鱼符入宫,又顺着宫道往东华门出。
坐回他的软轿中,丞相紧闭着双眼,疲态尽显,一程风雪过后,耳畔边回旋的犹然是刚才皇帝所说的话。
“朕以为上苍垂怜,能多给一些时日,整顿这片江山,朕要召开牡丹宴也是为了让天下人,让列国看看我大周还强盛,朕还当壮年。可是……朕墨发之下,白发又回,到底天不饶人,朕也不例外。”皇帝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苏崇。
这般眼神,是如此的褴褛难堪,苏崇从没见过这样的皇帝,苍白无力,绝望到底。
“边关四境已经燃起烽火,朕现在必须做的就是维持大周的盛景与太平,丞相……朕这个时候不能没有你,大周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坚不可摧,朕得撑下去,你也得与朕一起撑下去!”
撑下去!
苏崇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依旧是软轿中微微的颠簸,但是眼里的疲态此刻也一扫而光,剩下的是往日的威严,他乃是一国之相,没法此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