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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增望着她道:“元光元年,永沛大营所辖山区曾起寇乱,这匹马儿是我那时从山寇手中缴得的。道地的北陆良骏,本是休国向蛮族鄂伦部跨海买来的军马,却在过锁河山时遭了劫,落到了山寇手中。待这一群山寇流荡至锁河山西时,恰遇我淳军出兵,一役而被尽数剿灭。”
秦一听得认真,目光在他脸上盘旋着,“原来叶将军出身于永沛大……我尝听人说起,若论淳国边军之苦,最苦不过永沛大营。但凡是永沛大营出身的将校,多为意志坚勇、能吃旁人吃不得之苦之人。”
叶增沉默片刻,道:“秦姑娘倒是颇知世事。只是永沛军中虽苦,却亦比不上永沛一带山民之苦。”
锁河山脉南北走向,横亘于东陆的东北部,亦为中、澜二州的分界之山。山东的晋北走廊素来是澜州最富饶的粮区,休国之富足多赖于此;而山西则是狭隘崎岖的山林地带,气候恶劣、地质贫瘠、交通不便,居于此地的淳国山民多是世代为猎,日子极其贫苦,尤以永沛一带为最。然永沛虽地势险恶不便耕种,却是淳国控扼锁河山区、西望瀾州晋、休、彭三国之边防要塞,因是连年均屯驻有大量兵马。而需经年累月地为永沛大营输运粮草器甲,亦成为了淳国三司多年来的首难之事。
他出身猎户之家,自幼贫苦,常有阖家都吃不上一口饭的时候,只是从小练就了一手好弓法。十四岁那年饥荒,举家逃荒时父母先后于途中染疫而亡,他只带了半袋水,一个人背着短弓走了四天四夜的山路,来到永沛大营驻地,又在外坐了两天一夜,才被破格收编入伍,做了前锋营中的一名骑射手。
那时他铁了心地想入行伍,其实只是为了可以不被饿死。
可待他入了永沛大营之后才发现,原来在军中亦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柴草器甲从未有补足过的时候,大批战马在山区地带更是供养甚难,他虽是名为骑射手,可却从未有过一匹专属于自己的战马。
直到十六岁那年出兵剿寇。
那一次他一共射杀了五个人,缴得了三匹上等北陆军马,自己只有胸前挨了两刀。战后他被直接叫去冯徽帐下,因功得入其远探斥候军。冯徽叫他从缴得的三匹北陆军马中择一匹为坐骑,他便选了这匹当时还未被人骟过、脾气暴躁得无人可制的马儿。
其后这马儿跟随他从永沛大营调至河北大营,又随他从河北大营来到这国都毕止。不论是从崎岖山林到那广阔平原,还是从冷血疆场到这暖殿华阙,它都从未离开过他一日。
于是一人一马,便一直到今时今刻。
秦一打量着他的神色,似乎能看出他的走神,遂微笑着转言道:“这马儿可有名字?”
叶增回神,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个粗人罢了,哪里会给马起名字。”
“粗人?”秦一笑着低眼,“将军是未见今夜宫宴之上,多少女眷都在称赞将军英武过人、年少英雄。”
叶增一怔,一时倒不知能说什么。
秦一又道:“将军不知当初河北大营捷报二番入京之后,举城皆欲一睹鹰冲将军叶增之容,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子,能够手刃梁隐、又以三千兵马斩敌近万人。将军今夜随三殿下入宫赴宴,却不知有多少朝臣都视将军为乘龙快婿、欲将自家女儿许给将军?亦不知有多少女子为将军之气概折心、在暗下里早已将芳心暗许?将军若说自己是粗人,则我淳国还未有过此等粗人。”
叶增哑然许久。才道:“宫宴之上,我却未曾留意那许多女子。”
秦一笑笑,“宫宴之上多少美色,将军竟都未曾留意,莫不是真如流言所说那般,与三殿下私存暖昧?”
叶增脸色一变,显然是未听过此等传闻,僵立许久,突然开口道:“宫宴之上,我一直在看秦姑娘一人。”
秦一闻言,渐渐止住笑意,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微妙。
叶增却不曾注意到她目光有变,又道:“我知秦姑娘早已许给大殿下,这话应算是孟浪了。只是我一个边军粗人,倒也顾不得这京中的礼数。”
秦一却问:“谁言我已许给了六殿下?”
叶增一挑眉,看着她,却不再言语。
她转眼,口中轻道:“当初初闻将军大破梁隐之部、手刃梁隐之事时,毕止亦有人传将军生有神力、身高八尺、三头六臂……这些传言岂非亦是真的?”
叶增的思绪犹陷在她方才说的那句话中,未答却反问:“秦姑娘不以大殿下为心上人?”
这话可算是咄咄逼人,但他自己竟是未察。
秦一眼帘一垂,嘴角含笑:“素知边军男儿性粗不拘小节,却没想过将军做人会是如此直白。这般直白的性子,怕是会觉得住在这王宫侯馆之中甚是憋闷罢。”
他盯着她的笑,“确是无一刻不想回到军前。”
“将军想回军前,”她又看向他,“却不知三殿下是否打算再让将军回到军前……须知入京诣阙,可不是随便哪个边将都能享得的殊荣,而将军身为三殿下的亲兵都统,又如何能不追随殿下左右?”
叶增皱了皱眉,不知怎的,脑中竟突然忆起了那一日在大营中军大帐中,孟守文似笑非笑地问他道——可曾想过去毕止?
……未曾。
可如今他人正在毕止,见识过了淳国最华贵的屋宇、尝过了淳国最美味的菜肴、饮过了淳国最上等的美酒……还遇到了这个他从来未曾期冀能遇到的女子。
秦一瞧见他那一对紧锁的粗眉,问他道:“留在毕止总要比在河北大营中舒服得多,将军果真想耍回到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