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还跪在地上呢,陆炳迟迟不叫起来,他只好朝陆炳陪笑道:“奴婢总不能跪着传圣上的话吧。”
“起来吧。”陆炳板着脸道:“谁也没让你跪。”
“谢祖宗。”陈洪拍拍膝盖,直起腰板对李默道:“实话实说吧,李大人,您有‘诽谤君上,居心叵测’的嫌疑。”
李默的身子明显晃了晃,拒绝身边人相扶道:“好大的帽子啊,本官可不敢戴,是谁在造谣污蔑,血口喷人吧?”他立刻想到了严家父子,要吃人一般望着严世蕃。
严世蕃笑嘻嘻的看着他,脸上充满了胜利者的快意。
“有没有造谣,奴婢不知道,但陛下让奴婢问您,‘汉武、唐宪以英睿兴盛业;晚节用匪人而败。’这话是您说的吧?”
李默脸色登时煞白,这正是两月前,上期庶吉士散馆考试时,他所出的题目。
场中再也静不下来,大臣们纷纷议论着这句话的意思。
“汉武、唐宪以英睿兴盛业;晚节用匪人而败。”沈默那一桌也讨论开了,孙铤轻声道:“汉武帝的武功,前无古人,开疆拓土,振大汉的天声;但也有人说他穷兵黩武,大伤国力。这种议论的是非,姑且不论,至少他晚年以前,却是英武盖世之主。”
吴兑也道:“唐宪宗可是中唐最有位的一位皇帝,他重用门下侍郎杜黄裳,用兵讨蜀,安定西北;制裁镇海节度使李锜,使朝廷恩威复布于东南,抑制了各镇节度使的骄恣;还有流芳千古的‘雪夜袭蔡’,平定了三十余年官军势力所不及的淮西之乱。使唐朝式微的国势重新振作,史称‘元和中兴’。”
这就是‘汉武,唐宪以英睿兴盛业’,绝非虚言。
“然而到了汉武帝万年,四海平定,国内无事了。他也开始注重享受、迷信方士,以求长生了。以至于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其所以异于秦始皇者无几矣。”诸大绶轻声道。
说到这里,众人已经明白几分端倪了。
“唐宪宗更是令人叹息……”孙鑨接着道:“等到跋扈不驯的军阀藩镇,相继平服以后。他的骄侈之心渐起,大兴土木,纵欲娱乐。小人得志,佞臣受宠,正人远避,贤臣遭戮;于是称美一时的‘元和之政’大不如前了。”说着重重叹息一声道:“到了晚年,他又担心命不长久,开始修炼以乞长生。不久,因为燥烈无比的金石药服用得太多,姓情变得喜怒无常,结果在元和十五年为宦官陈弘志所杀,死于非命。”
说完之后,孙鑨睁开眼睛道:“李时言死定了!”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不过是一道普通的策论题,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这世上,但凡有棱角的话语,都会刺痛一些人的心肝,从而招来记恨。
很显然,这句话是有棱角的,很不幸,它刺中的正是嘉靖皇帝最忌讳的东西——不管有没有人承认,嘉靖都认为自己是大明继往开来的中兴之主,英明睿智更是自己真实的写照,所以不用任何人蛊惑,便认为‘汉武’、‘唐宪’两位前辈,是在影射朕的。
这就要了老命了。因为嘉靖帝不仅与两位是同行,而且还是同好——都是修炼爱好者。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子吗?诅咒皇帝嗑药而死,骂皇帝用‘匪人严嵩’要晚节不保吗!!
这一怒非同小可,竟然直接下旨陈洪,命东厂缉拿李默归案!才有了寿宴上的一幕。
李默无话可说,望向自己的贵门生。众官员也都望向陆炳,希翼他能说句话,至少不要让李部堂在寿宴上被带走吧。这样就算最后没事儿,最要面子的李时言也要窝囊死了。
但陆炳沉默良久,终于吞吞吐吐道:“老师先跟他们去吧,我这就去进宫请示皇上。”
一边的王忬忍不住道:“东厂那地方要是进去了,还能有活着出来的吗?”他的意思是,陆都督你先把这事儿压一下,进宫跟陛下通融通融,实在没办法,也要争取转到锦衣卫诏狱里,以免枉死。
陆炳却无言以对,他虽然明白王大人的意思,可现在皇帝绕过他下旨抓人,很显然是在让自己避嫌,甚至有可能迁怒于他,这个一直以来为李默保驾护航的‘贵门生’。
当然,若是换了那刚烈之人,也就把这件事揽下了,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师出事儿不救吧?
可陆炳偏生是个外刚内软之人,他的内心没那种决然之气,留下老师的话到嘴边,又强迫自己咽下去,只是恶狠狠的威胁陈洪道:“不许为难我老师!”
陈洪自然唯唯诺诺应下,但心里却也有些瞧不起陆炳,心说:‘看来带卵不带卵,没什么区别啊。’自此对陆炳的畏惧大减,竟起了与锦衣卫掰一掰手腕的念头,当然这是后话。
陈洪带着李默走了,陆炳也急匆匆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