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夜染垂眸凝注她迷蒙的眸子,低柔道:“……当日在怀仁府中,你认出月船就是我,便是凭着我下颌的一段线条。彼时夕阳西下,余晖渐黯,你便避开了我五官的伪装,只盯紧了我面颊的轮廓。旁人都被瞒过,你却用你画者的眼睛,瞧出了我的破绽。”
兰芽轻轻一颤:“是!人纵伪装,面上可以凭面具遮掩。但是无论那面具是皮制,抑或牛骨胶、鱼鳔胶塑形干燥而成,为了逼真却必须轻薄,才能与面颊完美贴合。再伪装也无法尽数遮掩掉面颊真实的轮廓去。”
“更何况,彼时月船贴过小的面颊,小的感知月船面颊冰冷,不似人温;还有……”兰芽说到此处,轻轻闭了闭眼睛:“还有月船临去一吻,唇却克制着,只轻轻贴上来。可是,我却还是感受到了唇上的粘腻。”
兰芽悄然叹息,抬眼望他:“我便断定,他面上唇上便都是做了伪装。”
兰芽盯住他的面纱:“大人出身紫府,从年幼起便独自行走天下,侦缉办案。瞒过紫府,瞒过宁王,甚至要瞒过北元,必定精于伪装,才得保自身。月船的伪装已臻化境,骗过了南京上下大小官员去,那么此时大人又何必戴上这块面纱?面纱原本是最愚蠢的伪装罢了!”
“是么?”司夜染不急不忙,缓缓收紧手臂,将兰芽牵入他怀中。
那
tang力道绵密,看似不重,兰芽却挣脱不开。便仿佛毒蛛吐丝,蛛丝柔韧,猎物只能束手就擒。
兰芽终是跌入他怀中。他盯着她的眼睛,耐心道:“我倒不赞同。面纱虽然是最简单的伪装,可是有时却又最奏效。尤其是对着聪明人,胜算便更大。”
“为什么?”
兰芽身子跌入他怀中,神思更仿佛被他牵引进了一个迷宫。从她第一眼看见他戴着面纱,从她影影绰绰看清他的轮廓,从他刻意重提认出月船破绽之事……她的心思便不由自主被他牵引,走入他早安排好的方向。
“只因为聪明人往往臆想大开,自以为是。他们会自行想象面纱遮住的部分,将自己的臆想拼凑上去,把眼前人重塑成他们自己想象中的模样——他们更在乎他们自己的臆想,反倒忽略了眼睛能看见的现实。他们总以为眼见未必为真,只以为他们聪明的脑袋想出来的才是真的。”
兰芽挣扎:“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自然知道。”
司夜染轻挑唇角,薄幸地冷笑:“你若当真从未想过,当日在怀仁府,你我要去赴宴时,你便不会在月光廊下对我说出那句话~”
兰芽登时心魂俱颤——原来就连这个最最细微的试探,也没能逃过他去?
“大人说的什么话?小的不记得。更听不明白!”她拼了,一径否认。
司夜染手腕用力,将她贴于身上,垂眸俯视,四目紧紧对视。
“你说:人同此命,自当同甘共苦。”
兰芽狠狠一闭眼,整个身子已然簌簌颤抖。
他竟然都听明白了,记清楚了。
司夜染缓缓吸气:“……这句话你不会是平白无故说的。你不会忘记,你何时也曾在月色廊下,对谁说过这句话。”
兰芽颤抖得已然站不住,巨大的恐惧和悲怆从心底喷涌而出:“我不记得!”
她不记得,她都忘了!她忘了曾在满门惨案之后、此生最为孤苦无依之时,却追着一个碧眼少年的背影,甘愿走进牙行自卖自身……明知他对她冷若冰霜,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吝啬予她,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目光去追随他;就是忍不住,想尽法子只为与他说一句话。就连她自己也莫名地,对他,悄然开启了少女的第一份豆蔻情怀。
她忘了,就在牙行时光的最后一晚,即将奔赴不可预测的前路时,他们各自抱着包袱走出房间。那一刻也是银月如纱,他就面戴白纱立在廊檐之下,一双碧眼若远若近向她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