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容山隐告知沈逸,他要带着温月去临近峰灵镇的催雨庵一趟。不过是一两日的路程,让沈逸再帮忙拖延一下赶路的日程。
沈逸觉察出不对劲,他问:“你要把小月亮留在庵寺里?”
容山隐点头:“不错,待你京城中的事尘埃落定,记得帮我去探望小月亮。”
沈逸抬手,紧紧抓住容山隐的手臂,眉眼里满是肃穆的神色。
“阿隐,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去探望她?你究竟想做什么?”
容山隐顿了顿声,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让百姓知道,我不过是一枚陛下安插在谢相公身边的棋子,百姓会如何想?”
“我背负皇命,蛰伏谢相公身边数年,可这么多年,每一桩劳民伤财的罪事都在发生,每一样伤化虐民的恶业都在滋长,我却没有半点拦阻、半点违抗,我代表皇帝成为了谢相公助纣为虐的党羽,为了夺回政权,我和谢献成了一丘之貉,我也拿起屠刀害死了黎民百姓的家人,以及那些忧国忧民的清白官吏。”
“沈逸,我的手心沾满了血,而这些血同时也代表陛下的杀业。对于一个没有仁心、只想不择手段谋权的皇帝,百姓不会发自内心爱戴。若君与民的心不齐,国家还会出现内乱,到时候外忧内患不断,我们将会陷入腹背受敌、四面夹攻的局面。到那时,一切都太迟了。”
“为今之计,唯有我认下所有的罪。我是天生的佞臣奸贼,我利欲熏心,我贪名图利。可我被陛下的仁心感化,身为谢献的同谋,我愿意供出谢氏一族的罪业,请求陛下开恩,不要株连我的家族,只恩赐我一人死罪。如此,我作为幡然醒悟的功臣赴死,而犯下滔天罪孽的谢氏一族则必须夷族流放,否则难平民愤。”
并非容山隐心机歹毒,而是不将谢家人的根基搅散,他日还会有起复之时,若将谢献刺死,谢家在朝为官的所有子弟贬黜流放,至少可保百年的安定。
容山隐平静地说出这一切,他的目光坚定,没有半分畏惧。
明明是几句压低声音说出的话,却在沈逸的耳畔响若惊雷。
他浑身战栗,心中五味杂陈。沈逸齿关生寒,忍不住问:“你一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你找我联手,从来都是在布你心之所向的死局?”
究竟是何等坚毅的心性,才能从容殉国。
容山隐轻抿薄唇,淡淡应了一声:“是。”
“阿隐,你从什么时候起,步入此局?”
想起旧事,容山隐苦笑一声:“如今已是嘉明八年了……”
少帝李俨登基已有八年,自打谢献将这个傀儡皇帝推上位后,容山隐便殚精竭虑开始思考如何破局、如何夺权、如何复仇、如何让天底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不再受徭役赋税加重之苦。
因为容山隐知道,他的阿月妹妹也是芸芸众生之一,他帮扶明君,总能惠及到她。
容山隐希望温月能够活在一个太平的年间,有爱民如子的官吏、有仁心治国的君王,四海来朝,蛮骑不敢来犯的国家,她能够在江湖里继续当她行侠仗义的女侠,自由自在地生活。
如此,即便容山隐死了,他也不会再有遗憾。
这是容山隐离开十八堂后想的第一件事。
沈逸哑口无言。
他第一次生出无力感,他明知道容山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可他偏偏还是难受。
沈逸苦笑:“我好像能理解小月亮对你的恨了。你总是一意孤行,总是这么自私,你没把小月亮当家人,也没把我当兄弟……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死?”
容山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拍了拍沈逸的肩膀,带走了温月。
当容山隐把小姑娘抱在怀里,让温月膝枕于他的腿骨上。
昏暗的车厢里,唯有小姑娘清浅的呼吸声。容山隐看着来回摇晃的车帘,夜里下起雪夹雨,风雨招摇。
容山隐又想起了沈逸那句话——你为什么不怕死?
容山隐从前没有生欲,他无惧疼痛,也无惧消亡,只为了复仇而活。
可是今日,容山隐看着酣睡的小姑娘,心脏一隅忽然变得很柔软。他有了牵挂,他也贪恋平静的日子。
容山隐没有说,其实他开始怕死了。
两日后,荒山的偏僻寺寺庙。
容山隐将温月交给了庵寺的静妙尼师,他给她留下许多钱财,并分了一部分供庵寺修缮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