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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了纸媒,夹在捧烟袋的左手上,右手就由纸媒下端,慢慢抡着,抡着到纸媒梢上去。她那眼睛虽是看在她的火头上,那可以知道她并不在想火头是大是小,一定是在想有一大篇话,要怎样说起哩?她抡完了纸媒,笑道:“春分,傻孩子,手上拿了一把扇子,看姐姐热得这个样子,也不和姐姐扇上两下。”春分听说,果然拿了扇子,站到春华身边来,替她扇着。春华连忙接过扇子去,还欠了一欠身子道:“这如何敢当呢?”大舅娘笑道:“这是你客气,无论怎么说,你也是敢当的。就不用说你和她是什么位分吧,你肚子里装了这么些个书,不是我说句过分的话,她再读十年书,你当她的先生也有余。就怕她没有那么大的造化,得不着你这样一个先生去教她呵!”
春华道:“你老人家这话,也太客气了。”大舅娘抽了一袋水烟,将身子靠近坐了一点,因道:“这岂但是我和你客气,管家两位老人家,哪个不对你客气呀。我做亲戚的,一碗水向平处端。论到管府上同姚府上,那确是门户相对。就是说到我外甥官保呢,孩子是本分的,读书自然比不上你,若是照做生意的子弟说起来,也有个来得去得,人品呢,自小就五官端正,要不姚先生怎么会中意呢?不想八九岁的时候,头上长了几个疮,也不知道怎么大意了,没有治好,就弄上这么一点子破相。可是据算命的说,这是他的好处,破相把冲尅点破,全是好运,准可以发几万银子财,活到八九十岁。再说,现在省里和九江有洋人开的医院,他那头上的病,也可以治好的。揭开天窗说亮话,姑娘,我想你不大愿意,也无非为了他这一点破相。这一件事,我打保,让我姐丈破费几个钱,送到省里去诊治。”春华见她索性直说了,自己原在婆婆家,怎好说什么,只有低了头,专听别人说的。
大舅娘说了一大套话,见春华并没有作声,于是架着腿抽了两袋水烟。笑道:“我是个粗人,可不会用字眼说话,说得对不对,姑娘你就包涵一点。你没有作声,也许不讨厌我的话,我就斗胆还要向下说了。春分把桌上那杯茶递给姐姐喝,你看,我是说话说糊涂了,陈嫂子送进茶来了,我也不晓得。”她口里说着话,早是向春分递了一个眼色。春分也是相当聪敏的一个女孩子,已是会意,立刻将那杯茶,两手捧着,送到春华面前,还低声道:“姐姐请喝茶。”
春华真感到人家太客气,只得站起来,将茶杯转送到大舅娘面前,笑道:“你老喝。”大舅娘笑道:“我又要端长辈牌子了,顺则为孝。大舅娘让你喝,你就喝吧。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呢,喝茶的功夫,我也没有下。”春华见她捧了烟袋不放下,也只好端了自己喝。其实真渴了,也等着要喝呢。大舅娘道:“春分你看姐姐真渴了,一杯茶,一口喝完,再给姐姐倒上一杯,大姑娘,你不必和小姑娘客气,你听我说话吧。”春华听她说话,一来就是一大串,简直不容人插嘴,只好让春分将茶杯子接了过去。
大舅娘又说了,她道:“我的话只说了一半啦,我要猜你的心事,就一直要猜到你心眼里去。那一半,我也就说了吧。你的心事,必定说是官保读书不行,配不上你这一肚子锦绣文章。这还用你说吗?谁都明白。就是春分这小丫头,她也一定知道。春分你实说,你晓得不晓得?”春分笑道:“我晓得什么呀?”大舅娘道:“你
装什么傻?你爱听鼓儿词着啦。你就不爱风流才子,美貌郎君吗?”春分撅了嘴道:“你看,大舅娘胡拉胡扯,扯到我头上来了。”她本坐在春华身边的,这就一扭身子,坐到床边去了。
大舅娘笑道:“姑娘你不用装腔作势,谁不是做姑娘来的呀。我小的时候,听听《祝英台》这些故事,一样地也想嫁个风流才子,状元郎君。可是到后来,嫁了你大舅那么一个连鬓胡子。唉!什么都是一个命,婚姻这件事,前生就注定了的,人哪里拗得过去。再说,个个人都要嫁状元,哪有那么些个状元呢?要想嫁状元,也不难,这一世好好的作人,多修德,来生就有指望了。再又说到我们官保,风流才子,他哪里配?但是风流才子,也做不了什么事?古来出将入相的人,几个是风流才子出身?那种人不过弄些琴棋书画吹弹歌唱混日子,一天没了钱,挣钱本事,一点没有,只有讨饭。几个像郑元和讨了饭又中状元呢?所以官保不配做风流才子,也许是他一样好处。
大姑娘既是愿意他念书,那很好。本来他也没有歇书,不过这两个月,因为身体不大好,耽误了些时。我这就去和姐夫说,让他即日上学,或者请位先生到家里来坐馆,也没有什么。他们只有这个儿子,又有的是钱,那也不在乎。他读书倒向来不躲懒,本来他老子也不放松他,再有你来一比,他是有三分志气的人,也不能不好好地念起书来。这样下去,我想三年两年的,他就有指望了。自然事情是命里注定的,不过在命圈子以内的事,总还可以想法。姜太公还是八十二岁遇文王呢。为人发达,有迟有早。若是我们官保,为了你来了,就这样用功下去,说不定有个三年五载的,真把书逼出来了。不过有一层,听说现在不用三考了,论到做官,先要进洋学堂。我们大朝人,为什么要学洋鬼子?我想着,这件事不大好,还得从长商量。不过我姐夫的意思,只要先在家里把书读好了,为了做官,将来再进洋学堂也不迟。总而言之,管家的人,心里都是雪亮的,决不能委屈了你这一肚子文才。我话说到这里,真是一丝一毫也没有隐瞒,信不信就只好由着你。”说完,她才放下了水烟袋,去取一杯茶来喝了。春华始终是低了头坐着不曾哼出一个字。虽然大舅娘的话,有中听的,也有不中听的,可是自己总闷在肚子里,并不去驳她。大舅娘把那杯茶喝了,依然正对了春华,坐在那凳上。微笑道:“大姑娘,我这些话,难道没有一句中听的吗?你怎么不回答一个字。这里只你我二人,春分小呢,她懂得了什么,好歹你也该哼上一声。”
春华才道:“你老人家叫我说什么?唉!”大舅娘道:“我这些话,据我想,总也是你愿意听的。不过你为你初次进门,初次和我相处,总也许有点不好意思,我也就不向下说了。等你慢慢地想开了,再回答我吧。”说着,站起身来,将手掌遮了灯光,向窗子外看了去,笑道:“天都快亮了,我们还坐着谈,打算过年三十夜守岁吗?春分,你还是同姐姐在床上睡,我就在这凳上打一会磕睡便行了,有话明天说吧。”春华道:“你老人家那样办,岂不是折煞我。我也知道,你老人家,今天是不离开这房的,我们三个人,挤着一床睡吧。”大舅娘笑道:“我那女才子,我肚里的事,哪里会瞒得过你去。你说破了让我一床睡我就一床睡了。”她说着,和春分挤在一头,让春华一人睡在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