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请先生做辟疾的老师。”说罢,张希妙非常隆重地拜倒在地,刘羡也跟着拜倒。
这礼节实在太重了,陈寿大惊失色,连忙把两人扶起来,一边说着:“这是何必?这是何必?”,等两人立起身,陈寿又露出由衷的苦笑,缓缓道:“夫人一见面,就给我出了这样的难题啊!”
对陈寿而言,如果是到朝堂里给安乐公说情,麻烦归麻烦,但无论成败,都对他本人没什么影响。但当安乐公世子的老师,无疑就是将自己与安乐公府绑定了,将来传到天子耳中,说成“心怀故国,阴藏反意”,那可是大大影响以后的仕途。
他便坦诚地对希妙道:“按照常理来说,夫人此请,我本不该拒绝。毕竟安乐公乃我旧主,给公子蒙,也算是我的荣幸。但夫人也知道,如今朝局复杂,公府也饱受猜忌,我若答应下来,也不知会有多少流言蜚语。”
到此时,他顿了顿,说:“而且说实话,陈寿目前虽然在丁忧守孝,却仍有光耀门楣的打算,这也是家母的遗愿,答应了夫人,恐怕便无法对亡母尽孝。请夫人宽恕,陈寿不能答应。”
陈寿说的问题都是切实存在的,希妙心底也知道,但听陈寿亲口点破,希妙还是生出些许无力感,但她已经习惯在无力的情况下勉强别人,此次也不例外。
“先生真的不能答应吗?”
“真的不能,夫人见谅,陈寿总不能不孝吧。”
“那先生不在乎不忠吗?”张希妙低眉说道,“为仕途不念旧情,传播出去,对先生的名声也不好听吧?”
陈寿一愣,随即明白了希妙的意思。这位安乐公夫人是打定了主意,如果陈寿不答应,就把今日对话传播出去,控诉他醉心名利,为旧臣不忠。固然,西晋官场上仍以孝道为先,但作为两汉已经传承了四百年的忠君之道,仍然是中正品评不得不考虑的一部分。
这确实将了陈寿一军,他没想到希妙的意见如此坚决,哪怕勉强也要促成此事,无奈道:“夫人何苦强人所难呢?陈寿自忖也只是小有几分才气,能写写文章罢了。上不能治国,下不能齐家,勉强为公子老师,也不过是误人子弟罢了。”
“先生是姜维大将军的主簿,我只信得过先生。”希妙注视着他说道。
陈寿沉默了,他想继续反驳,又觉得这不是在侮辱自己,而是在侮辱姜维,自贬的词语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脑中思绪万千后,陈寿最终叹了口气,说道:“夫人,这样吧,我此前跟随谯师习经,虽然教授过一些师弟,但替孩子蒙,我实无经验。而如今我在此地守孝,恐怕也不能到府中教书。夫人只能每日让公子过来,我酌情教他一些,如果公子学有所得,那我也不多推辞;可若是成效不佳,或者公子吃不了这里的苦,那为公子着想,还请夫人另请高明吧!”
这无疑是松了口,张希妙非常高兴,连忙笑道:“这是自然,辛苦先生!”然后又拍着刘羡的肩膀说:“快!辟疾,快向老师行礼!”
刘羡闻言,立刻往前两步,按照孔子定下的束脩拜师礼,先恭恭敬敬地对着陈寿三叩,而后向陈寿献上十条干肉,陈寿收下干肉后,从一旁的书籍中抽出一卷《诗经》,作为回礼送给刘羡,这场简单的拜师礼就算正式完成了。
既然名分已经定下,陈寿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他注视着刘羡,开始了与弟子的第一场对话。
“辟疾,你母亲让你拜我为师,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为了习字读书,还有解惑。”
“解惑,你有什么疑惑吗?”
陈寿本以为刘羡会说一些完全不着调的话,会问鱼为何不能飞翔,虎为何没有翅膀,昼夜为何不能颠倒,时光为何不能倒流,毕竟孩子都是这样。
可刘羡却露出沉思的表情,他想了一会,问道:“老师,我想知道,人死了以后还活着吗?”
这也是一个不着调的问题,但对于人生刚开始的孩子来说,又显得有些太早了。陈寿对此始料未及,他吃了一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快地看一眼张希妙,张希妙也很尴尬。陈寿反问道:“辟疾,你问的是人死了后有没有灵魂吧?”
刘羡迟疑了一会,点点头,说:“如果人死了后没有灵魂,我们为什么要记住死人的名字,还有他们做过的事情?可如果有灵魂,他们为什么不与我们说话呢?”
陈寿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灵魂。”
“老师也不知道?”
“世上不为人知的事情太多了,圣人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老师只能教你老师知道的。人死了后有没有灵魂,老师不知道,所以老师不能回答。”
看着刘羡失望的眼神,不知是何缘故,一句话突然闪到陈寿的脑海,令他鬼使神差地说道:“但老师可以回答你,为什么要记住死人的名字,还有他们做过的事情。”
刘羡昂头说:“为什么?”
陈寿一字一句地说道:“太史公说过,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这句话的意味很多,展开了可以讲很久。但陈寿说出口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第一次读《史记》的感动,他正是因为这句话,才立志要写一卷史书的。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又有些沉重,一种遗憾充斥着他的胸怀,是在担忧自己未来的仕途吗?还是在怀念那段逝去的时光?陈寿不太清楚。
而听到这句话的刘羡先是茫然,咀嚼过后,眼神中又露出一些似懂非懂的明亮光采来,他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说了一声:“请老师多多指点。”
陈寿看着他的样子,心中暗叫糟糕。
自己已有些喜欢这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