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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敕勒川(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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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龙朔三年,向北扩张的吐蕃族进入河源地区,灭吐谷浑。

长草在夜色中瑟瑟浮动,没过马的小腿,也没过插掷于地的染血兵器。哨兵过来告诉赫连其他父亲所带领的部队已经覆灭了,今夜的原野上除了他,就只剩斛律扬那一队吐谷浑。

哦,他这一队还不都是吐谷浑。赫连其心烦意乱地往后看了一眼,那群鄯善人跟在队伍的最后,打仗时要多敷衍有多敷衍,回去需好好惩罚。如果还能活着回去。他用衣衫把糊满鲜血、滑不可握的刀柄擦干净,南边是吐蕃的豺狼,北边是黑重如命运般的祁连山,西边有伏俟城,住着他的幼子和老母亲。

赫连其准备上马,突然感到身体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穿透了。他踉跄着往前几步,觉得死前至少应该把这个——大概是鄯善獠——带走,转身便劈砍,就看到麦岑那双敦厚、冷静而坚定的眼睛。麦岑躲了过去,一脚踢在他胸口,楼兰人已经哗变。一个年轻男孩提着柄六尺有余的长柄钢刀纵马而来,他挥舞那柄钢刀,正如狂风摧林、蛟龙捣海,非凡人所能挡;骑乘的那匹大宛骏马乌黑亮,马蹄如碗口大,狂奔时像草原上轰响的雷声。

他靠着巨大的惯性,俯身一连砍翻六个人,冲到麦岑身边时完全刹不住马,又跑了一段才转过头来。本来就没剩几个的鲜卑人已全部倒下,楼兰这边也只剩二十几个男人。伽衡哈哈大笑起来,喊道:“跟我来!”

楼兰人跟着他向伏俟城跑去,隐隐意识到,他们只敢私下喊的小国王好像真的可以当国王了。

半路上,草坡下又出现一队人马,已是人困马乏、尽数残伤。带队的是斛律扬,吐谷浑的高级将领,十一年前就是他行刑处决了伽衡的父母。如今两拨人狭路相逢,斛律扬面对悬停在自己鼻尖上的刀倒是自若镇定,用手拨开几寸,道:“你们要走便走,我不会阻拦,也不会向吐蕃人提起楼兰遗民一事。”

“是你阻不阻拦的问题吗?是我要杀你。”

“我会死的,在保护国家的光荣战斗中,”他淡然道,“现在还请留我一命。”

伽衡想了想,忽地一晒,侧马让开了道路。这路鲜卑人便或怒目而视、或沉默不语地从他们身边列队经过了,蹒跚向南而去,面前重重的草坡上洒满月光。麦岑问一动不动的伽衡:“怎么不走?”

“你听,”伽衡笑道,“他们过会儿要唱歌呢。斛律扬过去就爱拿他那个老祖宗夸耀,现在自然要唱他的歌。”

于是楼兰人纷纷停下,在凉爽的微风中屏住呼吸。没过一会儿,远方果然传来了鲜卑人渺远的歌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相传神武帝高欢在第五次征伐西魏时败于玉璧城下,忧愤成疾。为鼓舞士气,他带病宴请诸将、命鲜卑族的斛律金歌舞助兴,于是斛律金长剑出鞘,且醉且舞,唱出这一曲雄壮激越的《敕勒川》;而帐外天苍苍,野茫茫,引得无数将士泪下如泉。高欢在此败后不久就郁郁而死,而斛律金勇武忠诚,辅佐其子孙最终击退西魏、建立北齐。

祇今尚有清流月,曾照高王万马过

他们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又催马走动起来,那明朗豪放、慷慨悲切的歌声就越离越远。到伏俟城门口时完全听不见了。伏俟城是吐谷浑的王都,他们逐渐汉化后,也学着汉人建了座不伦不类的城市,贵族住在这里,楼兰人自然还是以毡庐百子帐的行屋,追逐着丰美的水草放羊。现在是因为打仗了,女人和孩子才进城躲避。

没有人守城门,也没有人关心这队进城的楼兰人——反正与吐谷浑长得也差不多。大家忙着收拾行李,牵着老人和孩子,决定去往唐帝国避难。他们用沉默压制着格格不入的兴奋,快步到了一顶潦草的木棚前,一个女孩不等他们走近就迫不及待地从窗户里跳出来,嚷嚷道:“怎么样了?”

麦岑微笑着说:“我们自由了。”

楼兰有十几代人没见过楼兰了,然而故乡的歌、故乡的语言还有故乡的旧事却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父母对孩子说:我们死在草原上,魂魄是要回到沙漠里去的。“回去”与其说是因为乡愁,不如说是因为尊严和执念。所以即使吐蕃在这一代大肆游荡、楼兰古国早已失踪多年,他们得到自由后的第一个想法还是回家。

略经商量,他们决定先找个荒僻隐蔽的地方驻扎下来,再派遣几个人去找楼兰国的踪迹。伽衡和麦岑最擅长长途跋涉,便由他们以半月为一个周期,向周边探索;若探索不得,便回来修整几天,再向下一个方向去。她不会真的凭空消失,找遍每一块土地总该能找到;就算她真的凭空消失了,当她虔诚的子孙如信徒相信菩萨会出现一样相信她时,也必将出现。

秋日的早晨明亮晴朗,阵阵雁群掠过天空,飞得又高又远。伽衡于是想起青海湖,每年开春赶着马群从青海湖上过时能看到好多鸟,鸬鹚、鱼鸥还有种斑头大雁,南来北往,都在这里停靠。

今日他们便能回到族群里。麦岑想着自己幸福的心事,他的妻子、也是伽衡的姐姐快要分娩了。

“会是个男孩吧?”他第七遍对伽衡说,“沙加河的肚子是尖的。”

“可是她皮肤变光滑了,一般这样怀的是女孩吧。”

“那是因为现在没有吐谷浑指示她挺着肚子干活儿了,安心在屋里养胎,不受风吹日晒,自然会光滑。应该还是男孩儿。”

伽衡笑道:“这么想要男孩儿?”

“是楼兰需要男孩儿。”麦岑纠正道,随后出神地看向远方,“打仗打到现在,我们不剩几个男人了。”

伽衡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果不其然,麦岑又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做点贡献?”

伽衡嗐一声,岔开话题,“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个人啊?”

麦岑眼神没有他好,原先以为是一只羊,这才现是个人。两人惊疑地对视一眼,这样偏僻的地方,此人是从哪里来的?既然有一个人,是不是说明更多的人找到了族人的驻扎地?他们抽刀便冲上去,那人并不躲,仍往这边移动。

是个女人。她拄着禅杖迎面而来,胸前挂着一颗明珠,袈裟般的麻衣翻飞如经幡。

麦岑松了口气,收了刀,下马向她走去。女人抬起头,秋日迷醉的阳光一瞬间丰沛地聚拢在她身边,使其通体朦胧、光晕流转,而她的脸就在光晕的映照中微微敛含着。他揉了揉眼睛,草原上也是时常出现蜃景的,人们说蜃景是天上的景象,当下便以为是看见神仙了。然而怎么揉她都站在那里,裙摆被风吹得呼啦啦地飞。

“可以带我回你们家吗?我迷路了。”她开口说。这时他不得不承认她是真实存在的、只是神仙一般的美人罢了。

麦岑总算在恍惚中找到了理智。她衣衫干净整洁,步履从容不迫,说话的声音不像是挨了饿、受了累,不提“送我回家”却要求“去你们家”就更可疑了。再者,她的样貌似中原人,不可能在这里有家。莫非是吐蕃俘获的美丽汉女,用来打探他们的底细?吐蕃现我们了吗?

他一下子冷汗都出来了,手又搭回了刀柄,“自然是不可以。”

女子仍用安然而温和的神情说:“我没有恶意的,休息几天就走。”

“不行!”他喝道,此时看她简直浑身都是疑点,容貌似真似幻,身份更是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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