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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不谢的花瓣上(第2页)

就这样,光阴匆促地从我身边掠过。春天怎么如此短暂丁香花是什么时候开的当我注意到时,伞状花絮已落一半。榆叶梅随开随谢,粉红的花瓣和柳絮搅在一起,在沙风中游荡。雨云是那样地罕见,因之每当有一片白云变浓发灰,燕子便欢愉地低飞,用翅膀去扫摩水面。夏天在旱象中到来。不过我们时常在居室的水泥地面上洒水,因此并不感到十分炎热。而阳台上的“死不了”也不惧怕干旱,虽然我们时时忘记浇水,它却慷慨地轮流开放着腥红、嫩黄、墨蓝、粉褐的花朵

亲的,你目睹着我匆匆地写,匆匆地出席一个什么活动,匆匆地从外面回来,接着又是匆匆地写你没有正式发表过任何意见,但是从你眼波的流动中,从你嘴角的颤动中,我出来你在为我叹息。你一定在纳闷,放着平稳保险的技术员工作不做,非要奔命地写、写、写,究竟是为什么诗,念起来是好听的,回味起来是动人的,被人称颂时也是幸福快乐的,然而一旦被人当作热门货抢购,当作名牌产品推销,当作虚有其名的东西被人訾议,岂不是太无聊、太无趣、太可悲了吗

你一定是渴望着共同复归于以往的那种纯朴自然的生活。在春末的那个静夜,在落地灯勾出的光圈中,你娓娓地引我回忆我们那间十平米的小屋,那屋的地面是砖铺的,靠门的地方,有两块砖碎成了两半,有一块还陷下去半寸,往往使客人进屋来个趔趄,而我们竟久久地顾不得找来整砖重铺那窗外的藤,该枯死了吧那天花板上的水渍,不是很像一幅非洲地图吗那邻家的大花猫,该还是常跳到小屋的窗台上,在玻璃上蹭它的胡须我们曾是不打扰人,也不被人打扰的。而如今

啊,亲的,在炎夏来临之际,鄢迪闯入了我的生活。打扰了我,更打扰了你。

我和她完全是偶然相遇的。那一天你上中班,晚餐是我一个人吃的。晚餐后我下楼散步,渐渐走出了楼区,来到了那条浑浊的小河边。附近工厂排出的废水使小河失去了一半的诗意,但毕竟还有另一半岸坡上茂盛的杂草,在杂草上飞飞停停的蜻蜓,不时跳进水中的青蛙,从杂草中挺出的一两株无名的野花,成团的雾一般的蜉蝣,以及对岸被紫色暮霭衬托得格外爽目的树木与村舍的剪影

正当我眼睛只感受线条和色彩,耳朵只感受声响和颤动,鼻腔只感受气息和湿度,皮肤只感受凉风的吹拂,而息掉了一切思绪的时候,忽然,一种自然以外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那是一个略显沙哑的、轻柔的女声在吟诵

你轻柔地来而复去,

从一条路,到另一条路。

你出现,而后又不见,

从一座桥到另一座桥。

脚步短促,

欢乐的光耀已经黯淡

青年也许是我,

正望着河水逝去;

在如镜的水面,

你的行踪转瞬流淌、消失

我不禁转动着脖颈,寻找那吟诵者,于是我到了一位妇人。她身材颀长,严格来说,要比我高出两指之多。她那烫过的头发黑得发亮,可以出,那是染成的。她的面容使人联想到一朵风吹既谢的白荷花,显得高贵而忧伤。她穿着一件家常的短袖衬衣和一条短裙,都是经过多次洗晾后才会有的那么一种浅黑色。当我把目光投向她时,她对我报以一个淡淡的微笑。奇怪,她仿佛早已同我熟识,她直截了当地对我说

“在这里散步,总不由得会想起这类的诗来。”

我便问她

“这是谁的诗朗费罗叶赛宁”

她走近我身旁,手里捻着一根兔尾草,淡淡地说

“维森特阿莱桑德雷。西班牙诗人。他拿走了197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奖金。”

啊,亲的,请你理解我,我确确实实是一下子就被她的学识,她的风度,以及笼罩着她的那种神秘感慑服了。我只觉得那是一个优美的梦,而她是梦的核心。这梦使我焦躁不安的心灵得到平抚与慰藉,犹如溪水淌过干涸的沟渠。

我们相识了。我们在河边散步、交谈。我们一起走回楼区。她先邀请我到她那里坐坐,我也邀请她到我那里坐坐。我们都没有接受邀请。我们分手了。

当天晚上,你回到家里。你见我正在撕毁刚写成的诗稿,你责备而怜地望望我,默默地到厨房洗好你为我买来的蜜桃,默默地送到我的桌上。你叹了口气,为我,也为你自己。诗人原来竟如此难当,他已发表的诗作越轰动,他便越难写出新作,他便越痛苦,越不能懈怠,因而便离正常人的松弛而自然的生活越远。唉唉,为什么古今中外,至今还有那么多痴心人来追求这种职业,这种生活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了那河边,又见到了她。天边闪着电光,带腥气的黑云朝近处涌来。我们快步走回了楼区,她邀请了我,我没有拒绝,我去了她家。刚进到她家那个单元,急雨便扑了下来,窗帘飞动着,窗外凉爽滋润的气息驱散了室内的余热,使人心里非常舒服。

她家的架上摆满了,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文艺。长条案子上摆着色碟和笔洗,大口罐中插满已画和未画的宣纸卷。墙上是带印象派意味的风景油画。打开了录音机,屋角的音箱中传来了浑厚丰满的声音,绝不是“迪斯科”或“阿波罗”,典雅和谐,那是配器上吸收了电吉他的古典乐曲。在茶几上我发现了一张剧照,嵌在精致的古旧镜框中,那是汾河湾或武家坡中的一个场景,我辨认出来,那分演柳迎春与王宝钏的,恰是多年前的鄢迪。

然而她从来没当过文学家、画家、音乐家、京剧演员。她丈夫也不是。他们两个都是某一个机械工业部的技术干部。丈夫还兼着局一级的行政职务。丈夫出国考察去了。她在养病。他们在十年浩劫中遭遇很惨。但是犹如雷击后的枯树可以复出新枝一般,他们两三年里就恢复成了这个模样。窗边的吊兰已然垂下了半米多长,茉莉花绽开了十几个雪白的花瓣,散发出恬静的幽香。不要再写关于他们这种人悲欢离合的、诗歌和剧本吧,我在心里说,他们得到的补偿已经够可以了我想到了我们住过的那个小院,那些三代同堂的小平房里的人们,那些小吃店里炸油饼的,成衣铺里舞熨斗的,铅丝厂里编纸篓的,翻砂车间抡大锤的他们在十年浩劫中没有被揪斗过,没有上过干校,没有停发过工资但是他们过去住小屋子,如今仍住小屋子;他们过去没吃过四鲜烤麸和午餐肉罐头,如今仍无能力买来品尝;他们过去与巴尔扎克、贝多芬无缘,如今依旧不知道托尔斯泰、小泽征尔;他们珍惜副食购买本上每人一两麻酱的供应,他们排大队等候购买便宜的西红柿我的诗,应当更多地贡献给他们,为了使他们也能过上鄢迪这般的生活,我们当尽自己的一把力

坐在鄢迪家的沙发上,我把心中想到的这些和盘托出了。她抽着香烟,那烟是把一支半截的接到了一支完整的上头,因而显得格外长,她嘬吸时也便显得别具风度。她点着头,赞同我的观点,补充说“是呀是呀。翻开最近的文学期刊,连那些插图都大同小异,全是一些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的头像,背景上不是飞动着一串天鹅,就是一些橄榄枝、郁金香之类的图案你写吧,走出你那被黎明照亮的窗户,走到最下层的人民中间去,到他们的那些小房间里,到他们的蜂窝煤炉子和炸黄酱碗之间,去寻找诗意美”

我写了。这便是不久后发表出来的院门虚掩、我是一块蜂窝煤、炸啊,炸油饼那十来首新作。这些新作给我带来了新的赞扬、新的批评、新的争论。我丧失了一些原来的读者,我也增添了一些新的读者,有人斥我“转向”,有人判我堕落,也有人夸我进步。然而我仍旧是我。

你改成了上晚班。凌晨你肩着霞光回来,我正酣睡。而当你拉上窗帘睡觉时,我却下了楼,到鄢迪家去了。你翻过我珍藏多年的罗曼罗兰文抄,你当然知道罗曼罗兰和玛尔维达梅琛葆之间的忘年之谊。我也是这样来待自己同鄢迪之间的关系的。当然我不配自比为罗兰,而鄢迪也不宜类比为梅琛葆。梅琛葆是歌德的后裔,她曾是罗兰当时尚不能望其项背的前辈文学家赫尔岑以及作曲家瓦格纳的挚友;鄢迪却绝非鲁迅的后人,也不曾认识茅公或冼星海等文艺前辈。尽管我理智上明白这个,可是当我走进鄢迪那完全用冷色处理的典雅的客厅时,我在感情上却不能不把她视作“我的梅琛葆”。

她已读过我的新作,并且画好了一大幅写意的“枣葵图”来体现我的诗境。那画好的画还陈在案上,两侧用玉镇镇住。端详着那画,我感动了。而她犹如一竿风中的潇湘竹,在我身旁微微摇曳着。我们对视。移开目光。双双在沙发上坐下。

我们谈了几句。停顿。沉默。她依旧是把半截香烟接到整支上,那么徐徐地抽着。不知为什么我们忽然谈到了老残游记,并且争论起来。后来她宽容地笑了“就算你对。丢开这个吧请念一首你的新作。”

于是,我就给她背了头晚刚写成的写在古老的胡同口。念完,她霍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她扔掉烟蒂,抱拢双臂,久久地望着远处。这时我清楚地听见了鸽哨的声音。这声音使我心中漾出了更丰厚的诗意。然而我忽然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你这时该已起床。我应当为你熬一点粥,粥里加一点红枣。亲的,你近来比以往更瘦弱,你们厂里的活路实在太累了,尽管实现现代化的标语早已贴到了你们车间的墙上,而你们那道工序离现代化的标准依旧很远。为了成全我能有个安静的写作环境,你随我搬到了这里,你上下班却要多费两个小时。我们又一点也不会“走后门”,因此虽然时常商讨说应当把你的工作换到附近,但行动起来却又不知该向何处迈步。附近工厂的干部都不读诗,与其送他们一册黎明照亮窗户,不如送他们一册大众食谱想到这些,我便向鄢迪告辞。

“为什么不要走,你多坐一会儿”她从窗边移到我的身前。天哪,她眼里满蓄着泪水。写在古老的胡同口对她竟有如此的震撼力,这真出乎我的意料。接着,我还来不及说话,便发生了那至今令我回忆起来还难以向你解释的事情鄢迪一下子抓起我的右手,闭着眼睛,挨个地吻着我的手指,这时,两粒大而晶莹的泪珠,从她合拢的睫毛中滚落到了她的面颊,随即又滚落到了我的手指上

我这才醒悟过来。鄢迪绝不是梅琛葆。罗曼罗兰那时候二十五岁,而梅琛葆已经七十三岁,他们之间相差四十八岁,已经不可能产生异性之间的情。可是鄢迪只不过大我十岁,她对我的慕是不可能仅仅停留在听我念诗的。我现在能够理解那位湖南姑娘的来信了。我毕竟是一个男人。原来女人并不是一定要求男人的手指是修长、白皙、柔软、芬芳的。亲的,你现在应当明白我后来为什么要求你吻我的手指,因为我觉得那倘若能体现出男性的力与智,便首先是应当贡奉给你的

我记得自己清醒地抽回了手,并且清醒地同鄢迪告了别。回到家时,你还没有醒来。我坐在床边,凝视着你。你在睡梦中更其纯真,更其莹洁。我握住了你的手,你便醒过来了。于是我向你叙述了所发生过的一切。起初你还睡眼惺忪,愣愣地望着我,仿佛在听我念一首含意朦胧的诗作;后来你抖抖头发,睁大了双眼,带着一种稚气的惊恐,听我倾诉;最后,你垂下了眼睑。我讲完了,你仍旧收敛着睫毛,沉默少许,才抬起眼睛,迷惑而惶乱地问我“怎么办呢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握住你的手,你的手冰凉。我把那手贴到我的颊上,我的面颊是温热的。我对你说“这不过是一个插曲。我请你相信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我会给她写一封信的,她会明白并且同意我的意思。我对你的情是坚定不移的。这既不是因为要尽法律上的义务,也不是因为有道德上的约束,而是因为我们的情之树,它的根扎得是那样的深你以为我会忘记你那八十七步吗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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