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先是君臣,才是父子。
只可惜这个道理,殷承玉直到被褫夺太子之位的那一刻,才深刻的明白。
是以重来一次,他并不打算再做个为父分忧的孝子。
思绪流转间,殷承玉笑着推拒了吏部尚书的敬酒,他掩唇咳了几声,雪白的面色因此添了几分红潮,却反而更显病弱。
举起面前的清茶,殷承玉笑了笑,道:“孤近日身体不适,不宜饮酒,便以茶代酒与卢大人共饮一杯。”
卢靖连道不敢,敬完酒回到座位上,与边上的吏部侍郎感慨道:“太子殿下当真勤勉,生了病还不忘我们这些臣子。比起那位来真是……”他朝着东边努了怒嘴,用气音小声道:“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腊八日赐宴群臣,原就是君王亲近群臣之意。
但隆丰帝宠信宦官,又因孝宗在位时太过荒淫,君夺臣妻,发生过臣子当宴刺杀皇帝之事,是以对他们这些朝臣十分防备。
除了刚登基那两年,后来隆丰帝从不在宴会露面,直到太子年岁大了,才叫太子出面。
如此遭受君王猜忌,朝臣们口上不敢说,心里多少是有疙瘩的。加上隆丰帝虽然比不上孝宗的荒淫无度,却也不是什么明君。他能力平平,又耽于声色享乐,荒废朝政。若不是太子早早立了起来,又有虞首辅坐镇内阁,这朝堂早就不知道乱成了什么样。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打住话题,没有再往下说。
只不过心里都想着,幸好还有太子。
殷承玉故意在宴上露了病态,朝臣们殷切关心一番、劝说他保重身体之后,便没人再来敬酒。殷承玉乐得清净,捧着暖炉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
暖融融的热茶熨帖了肠胃,他惬意地眯了眼。
这样可比上一世时,他强撑着不露病色,一杯接着一杯喝酒来得舒心。
宴至半途,郑多宝神色匆匆进来,附在他耳边道:“殿下,人寻到了。”
殷承玉精神微振,看到下方好奇看过来的朝臣,下意识想说“宴罢再议”,但紧接着又想起他没必要再循着上一世的模样来活,索性便捧着暖炉站起身来,朝看过来的群臣颔首道:“孤身体有些不适,便先行一步,诸位大人尽兴。”
别过群臣,折返东宫,殷承玉坐上马车,才对郑多宝道:“细说。”
郑多宝揣着手半坐在一侧,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臣按照殿下的吩咐,找遍了望京城里的大小蚕室,但都没寻到薛公子。后来不得已,只得扩大了搜寻范围,到那些专劁牲畜的手艺人家中去寻……”
结果没想到,还真把人找到了。
只是那场面……郑多宝皱了皱眉,道:“那刘匠人家中实在有些腌臜,本不欲惊动殿下。但我们的人请不动薛公子,若是硬来,恐会伤了人……”
郑多宝是皇后拨给殷承玉的人,几乎是看着殷承玉长大。他并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何时结识了这么个人,自然也拿不准殷承玉的打算,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说话间,马车已经行至了刘匠人家门口。
郑多宝打起马车帘子,小心翼翼地扶着殷承玉下车。
殷承玉进了院子,眉头就深深皱起来。
郑多宝提起劁牲畜的手艺人时,唯恐污了他的耳朵,并未细说,但其实他是知道的。
上一世刚被迎回宫时,他还需仰仗薛恕扶持,为了不触他忌讳,自然将宦官从头到尾了解一番。
他知道宦官需净身,也知道净身之处在蚕室,却不知道薛恕云淡风气提起的蚕室,竟是这般简陋腌臜。
——刘匠人这处屋子,拢共也只有一进。前后各两间屋子,中间不大的院子里晾着几床发黄的被褥,隐约还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而此时还是个少年的薛恕就站在院子里,他身后是一间耳房,房门敞开,隐约能看到里头的布置。
昏暗的屋子里没有窗,只有一张木床,上头铺着发黄的被褥,床头和床尾皆有绳索垂下。
这便是一间极简陋的蚕室了。
殷承玉心口仿佛被人不轻不重地揪了一下,酸且涩。
但再看向穿着简陋布衣、满脸戒备和戾气的薛恕时,又更多了怒火。
“给孤绑回去。”
说完,殷承玉便甩袖出了院子,回了马车上。
接到命令的侍卫们立即行动起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对付薛恕——这少年看着不声不响,但下手却狠辣得很,他们找过来时刚一照面,就伤了一人。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对方竟然并未反抗。
侍卫长用绳子将人捆了个结结实实,总算是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