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神情很复杂。
胡玉娘却简单很多,拿手正了正毡帽,拂手一挥,哈哈地笑得爽朗极了。
“我去豫州,干你们什么事儿!”
胡玉娘行事一根筋,从怀襟里取了三五颗大枣递给长亭,一颗囫囵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示意长亭尝尝,“……大红枣,甜,闷在抱厦的小匣子里熟的……”
长亭愣愣伸手接过,本能地寻帕子擦,一埋首陡然想起今时不同往日了,叹了口气,就着衣袖擦了擦,却发现袖子怕还没这枣干净……
“爷爷过身之后,我就一个人在这珏山里活,村里头的婶婶怜悯我无父无母,唯一的爷爷还过了身,时常留我吃饭、说话,教我女红做饭,可村户人家都不富裕,又逢灾年,自己家都吃不饱,还硬撑着要我留下,说是就当闺女养,人家正经闺女要出嫁了,整日整日横眉瞅我……”胡玉娘说得有些难受,她没地儿说这些话儿,给乡亲们说就是不知恩,给除了乡亲们,难道叫她给那两只熊瞎子说去?
长亭静静地听,别人的故事轻描淡写地说讲出来,她却好像可以感同身受。
都没有家了,这世上没有家的人千千万,只能活得很相似——带着怀念与别人的怜悯,挣扎着活下去,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和自己的痛苦中。
大枣嚼在嘴里,甜滋滋儿,软绵绵的。
长亭心里却苦得如同黄连。
“除了爷爷的牌位和行路的盘缠,我什么都可以留在这儿,热炕、水壶、铁锹、麻绳……在山林里遭了难的人都可以用,这也是爷爷的本意和遗愿。”胡玉娘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挺直腰板,“去豫州投靠叔婶,再找个好人嫁了,生儿育女,也是爷爷的遗愿。我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爷爷的遗愿!”
说到找个好人嫁了时,胡玉娘如同壮士断腕,显得很悲怆。
长亭埋下头抿嘴笑了笑,她没说话,胡玉娘却跟着她笑起来,“你和你妹子长得像,笑起来都好看,以后要多笑笑。”
话音刚落地,长亭便面上一僵,嘴角缓缓敛收起,抬眸很认真地与胡玉娘说,“……胡娘子若当真要去豫州,可以等某与舍妹先行一步之后,再走。刀剑不长眼,追击的贼人也不会理会你的身份,与我们在一起,太过危险,谁也不知道贼人什么时候寻到我们。为了你爷爷,你也应当活一个妥当出来。”
就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了。
长亭带着幼妹逃亡北行,是使命是职责,若途中被贼人所截,是杀是剐,都是天注定。可胡玉娘不同,很平顺安逸的人生,不应当卷入这一出亡命天涯的生存逃亡中来。
有胡玉娘一路,自然最好。
她不谙世事,小长宁体虚病弱,胡玉娘是个惯常行走市井的,且身为女子敢作敢当,有她在,当然能少走许多弯路。
可她自问没有办法做到将他人卷入生死漩涡之中,前路未卜,太过艰辛。
长亭见胡玉娘神色很迷惘,轻叹一口气,轻声再劝,“胡娘子,你真的没有必要与我们一起担惊受怕的。”
“那贼人……不是流窜的逃匪?”
胡玉娘侧头问,逃匪可没有劫了财还要将已经逃出来的主人家击毙的习性。
“是仇家吗?还是对手?要追击小辈,灭人满门的,心思太毒了!”胡玉娘愤愤不平,下意识地伸手捉紧木棍,陡然想起来,开口问,“咦,你们家是做什么的啊!?怎么招惹到了这样的人家啊!”
长亭默了许久,才道,“行商,做生意的。”
士族与商贾没什么差别,一个易名换权,一个易货换钱,这是陆绰的话。
她还记得。
胡玉娘恍然大悟,这商贾争利无底线,什么都做得出来,家破人亡不足为奇,让别人家破人亡更属常事,她久居深山,却听爷爷说了许多义气故事。两个小姑娘又娇又弱,一个还病怏怏的,能活着在流民乱匪的嘴里争口吃食?怕豫州还没到,就被人从半道上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