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时光总是溜的很快,转眼便到了刘小二的爸爸要来接他的日子。
从外公那里走出来,阿三便知道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无可避免。幸好,这个世界上还有邮局,隔的再远,他们都可以通过信件联系。如果刘小二就此一去不复返,至少她们还可以通过信件了解彼此。
回来的时候先去了刘小二家。还没走进去,就听见阿黄在院子里呜咽着低吟,很是痛苦。可能它乱叫,又被刘小二的奶奶打了吧!
听说刘小二的爸爸回来接他去城里考试,本以为他家就刘小二的父亲和他奶奶两人;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院子里满满的,或站或坐,挤满了人。屋里的板凳早就搬空了,连隔壁老吴家笨重的太师椅都被搬了过来,却仍是不够坐。
院子里的人很多,几乎整个村子得闲的人都来了。此时,他们正沉浸在这难得的欢愉里,高声谈笑。
院子正中间放了一张吃饭的八仙桌,上面摆了几个茶盘,一盘子瓜子、一盘炒花生,还有一盘子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有的人左手抓着一把瓜子,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正拈着一颗往嘴里送。有的人则是捏着几粒包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糖,自顾自的低头剥着。还有一些人坐在小凳上,翘着二郎腿,沾满黄泥的赤脚蹭在桌腿上,留下一道黑黄的印子;一双操劳农事满是裂纹的宽大手掌,此时正在茶盘里翻捡五颜六色的糖果。
来得早些的,每人手里都捧着透明的玻璃水杯,杯子里还冒着热气。清透的茶水里,翠绿色的茶叶像是长在深海里的水草,细长而绵柔。不似蒲草甸村的青茶那样有着粗砺的硬梗,泡出来的水,也是深褐色的,有点像雨天的时候,地上发泡的黄泥的颜色。
蒲草甸村每家每户泡茶的茶叶,都是西山的茶林里采来的。西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一个小丘,因它在村子的西头,为了省事,便叫它西山。这里有许多这样小丘,西山茶林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个。
西山茶林里的茶不知是什么时候种的,有人说是五三年土改的时候种的,又有人说原来就有了,五三年只是在原来的茶林边又开了几亩地种了些新苗,使整个西山都长满了茶树。不过,据年龄大的老人们回忆,他们父母那一辈人还是小孩的时候,这里就有了大片的茶林;据他们说,蒲草甸村的人祖祖辈辈都是喝的自己采的茶。
这茶林里旧的树老了、死了,便有人种上新的,这样一代代传下来,也不知到底传了多少年,反正是没人算得清的。
蒲草甸村人喝的茶,永远都是用清明过后采的一指多宽的茶叶,搓成一个个小手指粗细的小疙瘩。待够装一锅后,便将它扔进柴锅里,在灶膛添几铲子碎木屑将它烘干,起锅晾冷了便装起来存着。这样一锅又一锅的,到了茶叶老硬,不能再采摘的时候,蒲草甸村的人已经采够这一整年要喝的茶了。
采茶的时间不宜太早,也不能太晚;太早了茶叶太嫩,不宜翻炒,太晚了茶叶又太老,泡出来的茶水带着刺嘴的苦涩。各家采茶的时间,一般都在每年清明过后,立夏以前。这段时间,每家人都会背着背篓往西山去。
只是,这段日子正是忙着犁地插秧、种豆、栽玉米和扦插红薯的农忙季节。因此,去西山采茶的,大都是孩子和老人。年轻的都在地里种着瓜豆,管着一指多长的秧苗,家里喂了牛的都在犁田了。
每日放学后,回家放了书包,孩子们又背起背篓去西山采茶。采茶的背篓是用细篾芊在篾骨上密密匝匝穿插而成的,茶篓的形状上大下小。大大的口子在放茶的时候不易扔到茶篓外,小小的底部,又让茶叶在人奔走的过程中不易倾洒。
孩子的世界都是由学习和玩乐组成的,在学习采茶的这这项任务中,若是觉得累了,几个孩子便三五成群的找块空地翻一会儿筋斗,或是找棵树爬一爬,活络一下酸胀的腰背。等茶采回了家,吃完晚饭,孩子们若是没有作业,便可以睡了;而劳累了一整天的父母还要连夜把它搓好,烘在锅里,才能睡下。
蒲草甸村的人,世世代代喝的都是自家烘的茶叶泡的茶,很少能见到像刘小二家这种翠绿的茶,连泡出的水都是透明的碧色。浅酌一口,才发现这种碧色的茶水竟如此清冽甘醇。每喝完一口,身体仿佛都轻了许多,待一杯茶喝完,感觉自己简直轻到可以飞上九天揽月,飘飘欲仙。
捧着茶杯的人是相当惬意和满足的。
阿三和刘小二进门的时候,远远的便看见了人群中的刘志国。在这一群有着黑黄的皮肤,满腿污泥的农人中间,他是那么的不同。
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透着莹润的光,满头的黑发用发膏固定,发梢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上挂着一副金丝半框眼镜,眼镜下一双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上身那件雪白的短衬衣扎在烫的笔直的黑色西裤里,一双交叠在一起的长腿包裹在笔直的西裤里,脚上则是乌黑锃亮的皮鞋。戴着银白色手表的大手,随意的插进裤兜,另一只手正端着一杯清茶往嘴里送。
阿三忽然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他。刘小二的父亲那么优秀,那么的与众不同。他和自己的母亲一样是在县城里读的中专,却没有回蒲草甸村教书,而是去了省城,据说起初是在报社上班,后来公司老板的女儿结了婚,便开始做生意。
刘小二只是因为父母忙着工作,没时间管教才暂时送来乡下的,现在他要回去了,以后他们就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他会和他父亲一样,穿着衬衫西裤和黑皮鞋,戴着金丝眼镜,游走在大城市;而自己仍旧是个穿着旧校服和白网鞋的乡下人。
他是天上的白云,她却只是黑泥里开出的一朵野菜花。云泥之别,说得大概就是他们这样的吧。
在阿三发神的时候,刘小二已经穿过人群进屋去放了包,出来看到阿三正在发呆。他走过去,凑近她,“阿三,发什么呆呢?”声音轻柔却不失穿透力,很容易便让她在喧嚣的人群里分辨出他的话。
听到他的声音,她局促不安的开口:“没,没什么……”
刘小二没在意,他早就习惯了阿三的神游天外。他伸手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而后拉着她扒开人群,快速飞奔到坡顶的大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