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那一夜的惊涛骇浪,使杨起隆惨淡经营多年的钟三郎会便很快地土崩瓦解了,京师渐次恢复了平静。但因云南毫无消息,康熙便命兵部与步军统领衙门合署统筹应变。周培公往来于上书房和兵部衙门之间。图海则带善扑营和京师各衙番役人等,划域稽查,因狱神庙及各大小监狱人犯已满,后来只好将一些胁从的犯人交保释放。养心殿因血污狼藉须得整修,康熙便移居乾清宫正寝,在乾清宫办事见人,身边自有周培公、何桂柱等料理杂务军务,一个太监不用。大内里头是皇后赫舍里氏坐纛,张万强带内务府敬事房、慎刑司太监苏拉,逐个查奸摘隐,清理入会太监,里里外外倒也严谨。
隔天起来,喝了太皇太后命人送过的一碗老山参汤,康熙顿觉精神充足,心里很是踏实安定。他坐在乾清宫东暖阁大炕上,呆呆地瞧着外头在沉思:登极以来,在这宫院里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一个个都周全地办理了下来,他觉得这就足以证明自己有能耐应付一切险恶环境。此时心静,康熙不禁想起孟子说过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想想自家遭际,真正字字贴切入微!他目光炯炯望着玻璃窗外,红宫墙、黄琉璃瓦,昏暗的天空,似乎宁静,又似乎包藏着危机。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气,问旁边侍立的周培公:“你能演周易么?”
周培公也在想心事,广东的军报他读过了,正担心傅宏烈顶不住局面。据傅宏烈来信谈,汪士荣曾到他军中联络,想一同说尚之信反正大清,掣肘云南,他觉着有点太玄。汪士荣虽听傅宏烈说过,但为人到底如何,周培公心中无数,除在兵部密档中细查,又派人至广西寻孔四贞去问底细。想到王辅臣叛变,又不知龚荣遇如何……正胡思乱想间,听康熙发问,忙道:“奴才于《易》仅知一二,甚是皮毛,不及熊赐履远矣!”康熙微笑着点点头,便命何桂柱:“去传熊赐履来!”
隆宗门内北房离乾清宫很近,熊赐履闻讯急急忙忙赶来,见康熙正在殿口站着,便在阶下叩头行礼。
“熊赐履,”康熙叫他起身,笑道,“倒没想你有那大胆子!朕听说前夜起乱时,你秉烛端坐,料理机务,旁若无人?”
“君父尚且镇定如常,臣子何敢苟且偷安?”熊赐履经此一事,也是深有感触,正容说道:“这两日奴才自省自责,办的错事很多。”“咹?”康熙诧异地一笑,“这是怎么说?朕又没责怪你!”熊赐履道:“惟主上宽厚待臣,臣愈觉不安——臣经此一事,乃知仁恕之道不可滥用。以杨起隆之事观之,臣曾云对吴三桂以仁相待,其实愚不可及。”
康熙听了自是高兴,笑道:“不说这些了,朕叫你来,是替朕演演易数的,卜个吉日良辰,朕要在午门盛陈军威,一则以震慑三藩,一则准备大索百日,廓清京师畿辅。”
熊赐履毫不犹豫地说道:“皇上虑得极是!臣以为此次大索,应连山东抱犊崮之贼一并犁庭扫穴,确保河道漕运无阻,以便南粮北运!”
“嗯。”
“小慈乃大慈之贼,这是臣近日格物致知的心得。”
“你说什么?”康熙睁大了眼睛问道。
“臣言:小慈乃大慈之贼!”
“好!”康熙转身走到炕边坐下,一边瞧熊赐履布卦,一边像咀嚼橄榄似的玩味这句话,心中又欢喜,又惆怅,自从伍次友离去,这类实用而不离大道的话很少有人再向他说起了。
熊赐履跪在几前,将六十四根蓍草随意分成两堆儿,各按奇偶之数一组一组数了,又打乱了重复一次,已是分出卦象,却是“”,又将八个崭新的康熙通宝布了六位,反复摆弄了多时,皱眉闭目思虑良久,方开口说道:“按此‘离’卦,与主上心思正合:履错然,敬之无咎,黄离、元吉,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
康熙听得有点发急,没等他说完便笑道:“老夫子,谁和你辩学问来?你只说明白就是了!”
“是个有惊无伤的卦象,主子只须谨慎,终逢大吉!”熊赐履笑着,又看铜钱卦象道:“按今日乃癸丑年乙丑月丙辰之日,水木齐刑马狗,又兆有西方之火炼铄金戈,原是大凶之日,择不出什么好时辰的。”康熙听了正皱眉沉思,却听熊赐履又道:“然主上要办的并非喜事,乃是动刀兵,开杀戒,正合煞日凶危。因此卦象也就翻为上上大吉之日!”熊赐履尽量通俗地解说着,瞧着卦象不住拈须微笑。
康熙探着身子,盯着散放在几上的那些神秘的草棒儿和铜钱,说道:“报出时辰来!”
“申时最佳。”熊赐履道,“这一格推来,上为贵人、紫微、龙德、天喜,下为红艳、亡神、暴败……”康熙想了想,问道:“难道没别的好时辰?——申时稍迟了些。”熊赐履又端详了一阵,笑道:“那就午时!上为龙华月德,下为年煞死符,也够他们受的。”他隐瞒了“小耗”二字,在这类事上,熊赐履并不过于冬烘迂腐。
“传旨:午时在午门校阅驻京禁军,着兵部、礼部、善扑营速办!”康熙大声命道。何桂柱打个千儿,一迭连声答应着飞跑下去。康熙正待更衣,却见张万强气喘吁吁小跑进来,也不及行礼,便说:“万岁爷,老佛爷叫奴才快着过来传话,万岁要能抽出身子,请到后头去瞧瞧呢!”
“什么事?”
“娘娘……娘娘难产……”
康熙一屁股坐回龙椅,忽然觉得身上又乏又软。连熊赐履和周培公也惊呆了。他们心里都明白,皇后是因惊吓、劳累又调养不周,以致动了胎气。半晌,康熙才跺脚道:“你只管跪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传太医院的医正?——叫索额图预备着进去省视!”说着,起身拔腿便走。
“万岁!”明珠又热汗淋漓地赶来,见康熙要出去,忙翻身伏地说道:“请万岁暂留龙步!”
康熙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是明珠么?什么事?”
“党务礼、萨穆哈自云南回来了!”明珠的声音并不高,但在康熙听来,却如骤闻焦雷,倏地转过身来,厉声命道:“宣他们进来!”一边回身坐下,泪水在眼眶里打了两个转儿,依旧忍不住淌了出来。
党务礼和萨穆哈已完全不能走路,由四个小侍卫挟着,脚不沾地“拖”进了上书房。两个人都是寻常百姓装束,毡帽破败,棉袍开花,萨穆哈一只鞋没了底子,脚后跟冻裂得像小孩子嘴,正向外渗血。
“你们受苦了!”康熙怜恤地瞧着两个叫化子似的大臣,说道:“不用慌张,已是到家了,有话慢慢儿说。”
两个人发直的眼睛此时才有点活气。在风陵渡过黄河时他们被船家打劫了,只得沿途乞讨,赶了回来。听康熙如此温言抚慰,再也按捺不住,竟“呜”地一声号啕痛哭起来。“万岁……吴三桂反……反了!”党务礼哭着从怀里抽出一卷文书,抖着双手捧给康熙,“折尔肯、傅达礼、朱国治、甘文焜他们都……遇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