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辅臣既降,西线局势顷刻明朗。王屏藩在陕西接到王辅臣降清手谕,当即便向瓦尔格投诚。从川、贵入甘的一万多吴三桂的士卒,被困在陇南,进退两难,也降了图海。至康熙十七年二月,甘、陕全境廓清,周培公将平凉之战写成奏折呈报朝廷。
上书房主事何桂柱接到奏报,只扫了一眼节略,一刻不停地直奔养心殿,见魏东亭和穆子煦在廊下值差,便赔笑行礼道:“二位军门大喜!昨日听索大人说,魏军门要当粤、闽、滇、浙四省海关总督了——我的爷,自开国到如今还没听说有这么大的封疆大臣呢!穆军门不是也要到江宁做布政使了?怎的二位还在这里给万岁爷当门神?”
“就是怕往后见主子不容易了,我才勤着点来。”魏东亭笑道,“我们两个都去了,这里只留下你和武丹还算当年悦朋店的老人儿。往后去南方办差,好歹别忘了瞧瞧我们……”穆子煦也笑道:“你真是庸人多后福,听说你近日续弦了?往后再高发了,连我们也攀不上哟!”
三人正说话,却听里头康熙喊道:“外头是何桂柱么?进来。”何桂柱朝二人点点头,忙高声应道:“奴才何桂柱给主子请安!”便一步跨进殿来。却见李德全正给康熙剃头,明珠和索额图一边一个跪在那里,便不敢插言,退在一旁跪了。
“于成龙在午门待罪,已跪了十二个时辰。”索额图道,“河道之事自古便是难办的差事,耗资巨大不易见效。这次开封决口,据臣所知,确非于成龙办差不力,实是库银不足……”
“不要说这个话。”康熙半躺在安乐椅里,闭着眼由李德全刮剃着,一边用手示意留下胡须,一边说道,“着武丹去问他,知罪不知罪?”接着又问明珠:“你方才说那个女人,部议定什么罪来着?”
明珠听见问他,看看康熙脸色,忙叩头道:“部议定的凌迟。按大清律,凡故意谋杀亲夫,就是这个罪名儿。不过奴才有个小见识,这女的事出无心,定成弃市也就够了。请主子圣裁……”
“好人难当啊!”康熙听了叹道。却半晌不再说话。
“主子的意思是……”明珠小心地问道。
康熙睁开眼,沉思着说道:“据此案,姓李的看中了姓陈的妻子,出钱买通姓陈的,半夜来奸,被女的知觉。她原想杀死姓李的,却误杀了亲夫——此乃烈女!烈女护贞,被议凌迟处死,买奸、卖奸者反而无罪——所以朕说好人难当!”他的口气很重,索额图和何桂柱都吓得大气不敢出,明珠忙连连叩头道:“是,是奴才昏聩糊涂!”“不是你一个人昏聩。”康熙又道,“这个案子早就奏上来,朕留中,就是瞧瞧你们怎么处置。人命关天的事,说声糊涂就完了?传朕旨意:陈某卖奸当死,陈妻护贞节烈可嘉,要立坊表彰——虽杀了陈某,实为杀李,当以凌迟罪处死姓李的——你和刑部尚书各罚俸半年,可服么?”
“主上处置极公极明,洞悉隐微。”明珠头上渗出汗珠,叩着头道:“只是奴才办事草率,险些误斩烈妇,罚俸半年不足为罪,求主上……”
“罢了。”康熙淡淡说道,“你也是无心嘛。再说你一直在朕跟前赞襄机枢,下头部务一时照应不到——这都是你不读书之故,往后要多做功课,朕要查看了!”说罢,这才问何桂柱,“你要奏什么事?”
“回主子的话!”何桂柱有点冲动,大声说道,“据图海、周培公今日奏报云称:王屏藩已归诚瓦尔格者,陇南的兵也降焉,全甘、陕已经廓清了也!”
何桂柱因几次受康熙申饬,叫他多读书,方才眼见连明珠都讨了没脸,一急之下便想出这几句妙文,几声“云称”“者”“焉”“了也”逗得全殿人捂着嘴笑。
康熙忽地从椅上坐起,李德全的剃刀急忙躲闪,已在腮边带了一下,吓得黄了脸,捣蒜般叩头道:“奴才该死——万岁腮上见喜了……”“不要紧,借你吉言了!”康熙又振奋、又欢喜,连疼也不觉得,劈手夺过奏章,急急看了节略,这才坐回去细阅。众人见他一会儿闭目深思,一会儿蹙眉瞠目,一会儿点头微笑,都不敢插言。良久康熙方叹道:“不意周培公一介书生,乃能立此奇勋!”
“正是圣主慧眼,拔识于泥涂之中,周培公方能有功于社稷!”索额图因立太子事,心里十二分感念周培公,忙凑上来笑道,“这真是一位能员,且与图海相处得极好,又是伍先生举荐,圣上亲自简拔,何不命他们乘胜提师直捣云贵?”
明珠边听边想,见康熙沉吟,便正容说道:“索大人说得对,此人才略过人,实为今日的张子房、淮阴侯;图海久谙军务,又深得八旗绿营将士的众望,二人可谓珠联璧合!以臣愚见,天下不难横扫了!”这话虽说得委婉,康熙却也察觉出其中的含义,虽反感他无端疑人,却也觉不无道理,便笑道:“索老三不晓得,他们仗打得很苦,须得休整一番。功劳也得分给别人一点。朕意派图海经略甘、陕军事,必要时策应川、湘。回京以后,调周培公去奉天,与奉天将军巴海一道对付罗刹——拿点酒来,大家吃一杯,朕心里实在欢喜!”李德全先还怔怔地听着,猛醒过来是吩咐自己,忙进去取一瓶茅台出来,一一分斟众人。
“这个酒已有多年没进贡了,库中已是不多。”康熙笑着举起杯来,“看样子不久又能分赐你们几坛了!”说着便一饮而尽。
刚放下酒杯,武丹便从外头进来,说道:“奴才方才去传过旨:‘于成龙,你知罪不知?’于成龙望阙叩头,哭着说:‘臣有负圣恩犯有渎职罪,罪该万死。总求圣上恩宽,允我戴罪立功,倾家治水,治不好黄河、运河,臣愿赴水而死……’”武丹虽生性粗野凶狠,说着这话,脸上也有不忍之色。
“唉!”康熙叹道,“于成龙这人朕是深知的,好处是清廉自守;毛病儿是刚愎自用,不听人言。还叫他回山东去当总督,——把朕这几句话传给他。”停了停又道,“明珠,你从前曾举荐过安徽巡抚靳辅,叫他进京,朕见一见再说吧!”
周培公随图海回京,正是三月二十。卢沟桥头桃红甫落,杨柳新绿,鸭头碧水如澄。康熙命索额图、明珠代天郊迎,在桥北张棚搭彩,鼓乐齐鸣,设酒相待,庆贺凯旋。入京后,又足足热闹了十几天。因见周培公尚无公馆,康熙便指了东直门内一处宅子赐给他,种种恩遇也不必细述。
因周培公宅邸还须整理打扫,何桂柱便拉他就近先住在自己官邸。周培公却也不敢怠慢他,便笑道:“这么说,我也要进你的悦朋店了!只是听说你新近要断弦再续,怎好意思打扰呢?”
“开店老板还怕朋友多?”何桂柱道,“你只管来吧!我快五十的人了,下头也有两个妾,原不打算再当这新郎倌,这还是余国柱大人几次来提,又是明相作的保山,弄得我也没法推辞了。”说着便笑,脸上红光闪闪,十分得意。
周培公不禁想起自家。小琐给的那几枚铜钱,打仗时,因衣裳被割破,不知丢哪里去了,只银簪一直随身带着。他把手伸进怀里摸了一下,心里不禁一阵痛楚,急回过神来问道:“不知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
“我也不很端底儿。”何桂柱笑道,“只听说原来是理亲王府的一个丫头,后来不知怎的,又送给果亲王福晋,竟认了养女——”还待往下说时,却见李德全肩上架着一只大鹰进来,拱着手道:“老何,恭喜恭喜!到时候儿我怕不得闲儿来,好吃的你可得给咱留着点儿!”
见他进来,二人忙都起身相迎,何桂柱笑得两眼都挤成一条缝儿,说道:“那是自然!李公公,打小毛子死后,养心殿属你吃得开,兜得转了,圣上的海东青也交给你侍候了!”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么!咱是生来侍候人的,什么都得能玩两下!”李德全与何桂柱十分稔熟,嬉笑着又转脸对周培公道:“周大人,万岁爷今儿个还着实夸你来着,指着你去奉天再立大功呢!那时候,可别忘了老李报信的情分儿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