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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奇怪。”她脱口而出。
这面孔透出深重的疲惫和忧心,便是对这句话本身都颇费番心力去体会。没有抬起的眉毛,或面部的波动,她见他抬手撑住额头,叹道:“奇怪,是吗?”他对她伸手:“坐罢——”
她急不可耐地走向那张桌子,撑在那儿,靠近他;雷光,而非月光,照亮一寸眼光。她端详他,坚定道:“你非常奇怪。非常奇怪——像这座建筑一样,结构中总有不可解释之处,因此我们说,‘不似人为’。”他终于笑了,脸上浮现皱纹,放下手,说:“你是简鸣,是吗?你母亲和我提过你,说你很喜欢建筑。”他这么说,有点请她停下的意味了,但她全然不顾,执着道,伸出手,指着他的眉心,道:“你面上的拱点在这个位置,将你的上下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面;你的左右脸倒是非常平衡的,但不全一样,你髋骨的位置使一个微妙的表情都能造成极大的差别。颅相的偏差导致你的相貌不很符合传统的审美,但你的面貌,被造得,恰如其分地不同,恰如其分地……”
她顿了顿,将那个词咽了下去;观赏的要素,最终是结构上的精妙。她对此深信不疑,因此不能放任自己使用那个词。她狐疑地打量他——她的生父,她的国王,但一点也没将其意识到。她的全副精力已集中于这座庞大建筑的一点上,似要用她所有脑力在一次中将它吞下去,好似理解了它,她就理解了久来困扰她的不解奥秘,为何这些‘神造建筑’似无法为人造出……
“你能,皱一下眉吗?”她额头渗出冷汗;国王照做了,但忍俊不禁。她仔细观察,从侧面踱步到背后,扶着额头,脑海中的图像排列,尝试,组建,最终长叹了口气,与她这年轻的身体似是很不符合的了。
“看来你小小年纪,有很多烦恼。”他笑道:“来吧,简鸣,孩子。让我和你说说话。你想在我面上看出些什么呢?”
她垂头丧气。他见状,低声,微笑道:“让我告诉你这个,孩子——人们只能在我脸上,看见她们自己……”
简鸣抬头,瞧见黑暗中一双绿色的眼,忽然亮起了,先前它似全然是暗而无生的,而在它点亮的一刻,他的面容反似消失了,他那充满威胁和隐秘的身体也溶解,只有这快活,灵动却也哀伤的眼睛瞧着她。她睁眼,惊道:“你的眼睛……”她伸出手,宛如要将它从这整体上取出来似的,只在最末发出声惊叫——她的手似碰到成山的刀刃,冰凉刺骨,坚硬过骨,就在这黑暗中。这绿眼睛仍望着她,似被囚禁的灵魂,暗云中,传来隆隆雷鸣,那画龙点睛之笔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她喘着气。简鸣后退一步。
“我不相信。”她摇头:“尽管我也许能敲打出你的骨头,我能模仿出这座建筑的结构,我却不能造出它?这是为什么?”
精神?灵魂?她喃喃道。
简鸣不相信这个。
“我也不知道。”他叹息道,声音沉重,确实很累了:“如果你有兴趣,就做这个,让你自己高兴,让你觉得充实罢。你肯定是对当女王没有兴趣的,对么?”
简鸣摇头。他微笑一下,站起身;那暗云随之而动,简鸣使自己站立不动,眼前环绕的始终是那通天的建筑。她回过神,国王已走向窗边,站在露台旁,面前无栏杆。
“我有事要去处理一下,孩子。”他对她说:“你跟她们说,让安海特和苔德蒙灵,去找军务大臣。其余人都可以走了。来去自由。”他想了会,说:“兰嘉斯提留在孛林为好,让她住到堡垒来罢,谢谢你。”
简鸣还想说什么,然而骤然飞起的帘布已遮她全眼,她再抬头,只见空中暗云升天,天雨倾盆而下,化身龙影上升高空,堡垒轰鸣片刻,直到尘随龙去,那混沌聚集在人不得上的苍天上,地上之人不可窥见其因果。她站在那儿,久久思索着,直到她背后再响起声音。
“他说他有点儿事……”简鸣解释,只见这十一个女子脸上的神情,如光影变幻般交错。
5
雨终于落下,洗净了她面上的浮沉,身上的污秽和伤口火热灼痛后,寒冷也来了。她始终不能忘那一日在塔上,世界维持在初始的沉默氤氲中的最末清晨,她怎样因为这不详的寒冷辗转反侧……她觉得,在这座城市中,何事必然要发生,她尽管无法躲避它,却也丧失了理智和逆来顺受的勇气,跑出了塔,穿过丛林,在众多林间生命的注视下,也是这般赤脚独行,满身泥泞,企图远行至这已改变秩序还未触及的最远处,尽管似注定是徒劳无功的。当她在奔行过程中偶尔胆怯回头,害怕一目就改变她不理智且绝望的决心,却不由也在这漫漫无可依靠的荒原中感到了些许安慰;终于没有那些心跳不停的人群,环绕在她耳边的渴求,这似是她惨淡却也决绝心意的奖赏,她因此不断向前走着,直到精疲力尽。
而最后一次,她终于耗尽了力气,俯在泥水中,以为自己不会回去,再回过头时,那黑影从树林里破出,向她奔驰而来。那声音说……
“迦林!”
雨幕后,这阵微弱声音将厄文唤醒了;雨水随时,随心,不事天时也不顾农事之颓唐地落下,似人不可抵抗的命运,就连也许能唤来这雨的人,其身影在雨幕中也显如此渺小。她抬头,从雕塑的荫蔽中勉强瞧见一个在广场上几乎被雨水压垮的身影,影绰纷纭地举步维艰,在周围徘徊,呼喊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