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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伦索恩,尽管身负龙心之主的使命——到最后,也显出,并不善于应付拉斯提库斯。他似能了解父亲为人,但最终也无法平静以待。他先前准备好的呈辞便无用了,只能望着他,道:“……她是您的女儿,不是您的母亲,父亲。”他提醒他。拉斯提库斯笑了笑,显得慈爱,道:“你说的是,孩子,就按你说的办罢。”他言毕,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要出门去,克伦索恩矗立原地,只在最后一刻,终于忍不住回头,颤声道:“——一千年,两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
他听拉斯提库斯惨笑了一声,便无下文了。“……你也许永远别知道的好。”黑龙王难掩感伤道:“永远别知道好。我知道你关心这世界,关心……正义。但我宁愿你不关心,克伦索恩……”
他便离去了,留克伦索恩独在月色明亮的屋中。他站立许久,看着床上女孩的面影:‘女孩’,这个词是恰如其分的。她的身体仍显瘦弱,面颊尚未长开,下颔柔软,眼窝占面目要大;但另一方面,她已足够高,而全身的轮廓都已浮现,在某种邪恶的欲望中,已是介乎成熟和未熟的珍宝;尽管这想法令克伦索恩厌恶,当他坐在床边,他不得不认为这标志了种事物中的中间态,从一种存在——到另一种之间。这一边,死气蔓延,那一边,会是生吗?他不能说,唯有等待,不发一言,月光照在他的泪骨上;她们是有些像的。
于是,当厄文睁开眼,见到的便不是拉斯提库斯,而是克伦索恩了。
她虽然不曾在睁眼后见到他——却在睁眼前的最后一瞬间,见到,想到的,还是他。梦境的智慧终于告诉厄文为何她对那条通往孛林城西的金黄驿道印象如此深刻,盖大约这寰宇中转瞬即逝的一百,两百年前,她正走在回城的路上,手中提着木篮,曾看见一队死囚在路的另旁向反方向走,而当她回头去看的一瞬,这黄金中被炙烤,无比深沉几奢华的黑色流淌在她面前。在她通往生活繁琐,他通往死亡的路上,她们偶然遇见了,在极长的数秒中,两双晶莹的绿眼彼此望着,熏风和暖,连眼都不敢眨,害怕时间过去,于是眼泪也就不落下。“看什么看!”狱卒道,在这男人的身上抽了一下,像对一只高头大牛般,然他就站在那,一动不动,执意不听命运对两人的安排:在惩罚来临前,相见也不允许,而当惩罚来了,退缩已是无可想象的。由此,无乃是罚,有也是苦,人便在这神性之门下用这千年不绝的苦雨浇灌自己;那下午,她看着几个狱卒合力将他压跪在地,最终才驾上了罪人处刑之路。她篮中的茶叶散发清香,被如此香云包裹着,见他步步回头,睁着既无愤恨,也无暴虐,只有惊奇,似想和她搭话的眼看着他。据说他是因杀了人才受罚的,人群中有人道:“长官,发发好心罢,他是为救人才将那人杀了的呀!”没有回应;他自己也像是对此不在意,只是看着人群中这个背着茶篮的女人,是直到绞刑架已在面前,他似才反应过来,猛然将眼闭上了,仍对着这女人,摇着头。他闭眼,摇头,嘴唇动着,她瞧出来,他说的是:别看!
所以,她将眼睛闭上了。消光衍射华彩的黑暗里,那身体在空中,有如风铃一般飘荡着;眼泪温暖柔情,从她眼中滴落。后来,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睁开眼。时间转换,那悬挂的绞刑架下已是绿草白花,又在最近,新增了几具新尸。她虽不知道,但天可见,那正是他自己,在重获了自己的剑,自己的心后,横置于此,旁书:‘□□者,施暴者’。就这样,生命与丑恶之血不断交迭,在环回绵延的流淌中,直到如今。这就是他的命运;这黑龙心的持有者,如此度过了在神性之门下的年岁。
但她呢?她不是任何人,这就是为什么她闭上了眼——也是为什么,他请她闭上了眼。她未有任何必要舍弃何物,为穿过那扇神性之门;她在它的奥秘中,至于,是何物,最终会让她从中跌落,似乎是鲜明却又未知的。在梦中似带来战栗的智慧和欢乐,都会在梦醒时消逝,似乎是某种惩罚,又为了某种公平。最末,她仍然看着他的眼睛,见万事无不溶解,心中不有任何黑暗的预感,只是欢欣的:爱无以回报——大约只有爱来回应。她确实是很爱他的——至于到了将他,同她所造的万物相提并论的程度,至于他到底对这些无情无感的万物做了何事,她只能用命运来体会了。
厄文苏醒,第一反应是寻找拉斯提库斯,事到如今,这份稚嫩的意识对他产生了某种依赖,不是不好理解。初次之外,她还模糊对他有些担心和念想;她在倒下前,特别其实是在面对那些‘鬣犬’的时候,尤其想着,她想为起初的冲动,和他道歉,说她愿意和他谈谈。不知为何,她认为跟他的谈话,是越早,越私密好,因为似乎唯此,她能说出自己的真心,或知道他的真心,而事莫有比这更安慰的,这就好理解,为何她醒来后,看见身边再次不见拉斯提库斯的人影,有两分失望,而见面前有个尚不熟识的人,有惊讶,却不觉得很恐怖:只见银色月光下,这女孩跟面前这个瘦弱,苍白的年轻男人望着,眼中浮现出无法解释的好奇,喜悦,和怪异的慈爱。宛如见了许多年前被放入水中的玻璃瓶,沧海桑田后再见,她利用这片刻寂静,好生弥补先前朦胧中无法清晰而见的面容。她不知为何她的心中感一股莫大的柔情和酸涩,手指抬起,想去碰碰他的脸,只被他的眼神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