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才说过的话又在她脑海里回荡,她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子里轰轰响。
他说:我没有资格命令你。我早已丧失了这种资格,我很遗憾……
她想,她现在大概可以明白那个时候他的感觉了。被留下来,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等待那残酷的永别最终降临的那个人,原来需要更多的勇气。
只是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具有这样多的勇气。
她的牙根咬得紧紧的,仿佛不这样做的话,自己的心就会立刻从嘴里跳出来,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了。她忍耐得那样用力,用力得全身都发抖了。
她奋力平复了自己的声调,轻声说:“陛下,再见。”
然后,她犹豫了片刻,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愚勇的冲动主宰了她,支配着她向前倾身,在他面具的前额上落下很轻的一吻。
他的呼吸轻缓悠长,若不仔细听的话几乎听不到他的鼻息。他所戴的那张银质面具还是如此平静,室内跳动的微弱烛火在那张面具上投下了一层暗影。他唯一露出面具的双眼安详地静静闭着,安然垂落的长睫掩去了她熟悉的那双蓝得一如耶路撒冷晴空的眼眸。
这就是他所能留给她的全部了。
这就是他们一生的全部了。
离别近在眼前,可是她已经无计可施,尽管她不惜冒险,也不能挽回这场离别的最终到来。她没有信仰,所以她遵照他的教导,听信自己的心灵。然而他又能不能告诉她,当她的心灵指给她的是一条死路,那么她又该怎么做呢。
泪水充塞了她的喉间,使得她几乎没有力气重新直起身来。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将自己覆盖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缓缓移开,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秒,转身离去。
他需要有尊严地平静离去。他希望一直到最后都在他人面前保留他的宁静沉稳安详从容。那么她无论如何也要尊重他的意愿,遵从他的意志。
门外一隅的黑暗角落里,红药看到克里斯多弗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地上发呆。在他身旁,是宫廷里的一名神父。
红药走到克里斯多弗面前,蹲下身去。克里斯多弗惊觉到她的来临,慌乱地打了个冷战,压低声音急急问道:“公主殿下,您这是已经去看过陛下了么?”
红药叹了一口气,在他肩膀上轻轻地、安慰地拍了拍,眼眶红肿,鼻端酸涩,只是倔强地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克里斯多弗见到她这个样子,自己心中仿佛也明白了什么,眼里含着的满满的泪水骤然炸开,化成一道道水痕,凌乱纵横地滑下他的面颊。
那名神父望着他们两人,突然说道:“祈祷吧,孩子。现在,你们只能祈祷了。为陛下念一段你们所喜爱的圣经里的段落吧,会有帮助的。你们的虔诚与苦痛,所给予的巨大的奉献和牺牲,终将为上帝所察知……”
红药回头望向国王卧室的房门。早春的光线从长廊外照进来,在门口处汇集成巨大的光团。耶路撒冷之王就躺在那片灿烂的光晕里。他将要踏着这道光芒之路,去见那些不爱他的神。
红药低下了头,听见克里斯多弗嘶哑的声音在低声念诵着圣经中的一段话。
“你能查出神的深奥么?你能查出全能者的极限么?他的智慧如天之高,你还能作什么?深于阴间,你还能知道什么?你若将心安正,伸开双手向他祷告;你手里若有罪孽,就当远远地除掉,也不容不义住在你帐棚之中;那时,你必仰起脸来,毫无瑕疵;你也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逝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红药闭上了眼睛,眼泪随之流下。
躺在卧室大床上,因为高热的折磨而感到虚弱无比的博杜安四世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某种声音。
一开始他以为是红药仍在他的幻觉里重复着她刚才勇敢篡改了的那句圣经里的箴言。后来他终于分辨出来,那个声音念诵的的确依旧是圣经,只不过那个声音是克里斯多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