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缤纷录》我一本本拖出去看,《胡适文存》则是坐在书桌前看的。《海上花》似乎是
我父亲看了胡适的考证去买来的。《醒世姻缘》是我破例要了四块钱去买的。买回来看我弟
弟拿着舍不得放手,我又忽然一慷慨,给他先看第一二本,自己从第三本看起,因为读了考
证,大致已经有点知道了。好几年后,在港战中当防空员,驻扎在冯平山图书馆,发现有一
部《醒世姻缘》,马上得其所哉,一连几天看得抬不起头来。房顶上装着高射炮,成为轰炸
目标,一颗颗炸弹轰然落下来,越落越近。我只想着: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我姑姑有个时期跟我父亲借书看,后来兄妹闹翻了不来往,我父亲有一次扭怩的笑着咕
噜了一声:“你姑姑有两本书还没还我。”我姑姑也有一次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这本《胡
适文存》还是他的。”还有一本萧伯纳的《圣女贞德》,德国出版的,她很喜欢那米色的袖
珍本,说:“他这套书倒是好。”她和我母亲跟胡适先生同桌打过牌。战后报上登着胡适回
国的照片,不记得是下飞机还是下船,笑容满面,笑得像个猫脸的小孩,打着个大圆点的蝴
蝶式领结,她看着笑了起来说,“胡适之这样年轻!”
那天我跟炎樱去过以后,炎樱去打听了来,对我说:“喂,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
道,没有林语堂出名。”我屡次发现外国人不了解现代中国的时候,往往是因为不知道五四
运动的影响。因为五四运动是对内的,对外只限于输入。我觉得不但我们这一代与上一代,
就连大陆上的下一代,尽管反胡适的时候许多青年已经不知道在反些什么,我想只要有心理
学家荣(Jung)所谓民族回忆这样东西,像“五四”这样的经验是忘不了的,无论湮没
多久也还是在思想背景里。荣与弗洛伊德齐名。不免联想到弗洛伊德研究出来的,摩西是被
以色列人杀死的。事后他们自己讳言,年代久了又倒过来仍旧信奉他。
我后来又去看过胡适先生一次,在书房里坐,整个一道墙上一溜书架,虽然也很简单,
似乎是定制的,几乎高齐屋顶,但是没搁书,全是一叠叠的文件夹子,多数乱糟糟露出一截
子纸。整理起来需要的时间心力,使我一看见就心悸。
跟适之先生谈,我确是如对神明。较具体的说,是像写东西的时候停下来望着窗外一片
空白的天,只想较近真实。适之先生讲起大陆,说“纯粹是军事征服”。我顿了顿没有回
答,因为自从一九三几年起看书,就感到左派的压力,虽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
一样,我永远是在外面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响不止于像西方的左派只限一九三○年代。我
一默然,适之先生立刻把脸一沉,换个话题。我只记得自己太不会说话,因而梗梗于心的这
两段。他还说:“你要看书可以到哥伦比亚图书馆去,那儿书很多。”我不由得笑了。那时
候我虽然经常的到市立图书馆借书,还没有到大图书馆查书的习惯,更不必说观光。适之先
生一看,马上就又说到别处去了。
他讲他父亲认识我的祖父,似乎是我祖父帮过他父亲一个小忙。我连这段小故事都不记
得,仿佛太荒唐。原因是我们家里从来不提祖父。有时候听我父亲跟客人谈“我们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