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回到家的时候,幸好他父亲还没有回来。68他忽又想到晚饭前写给父亲的那几句话,于是,只脱了鞋子,便和衣躺在床上。他在等待着,等待着这场不可避免的即将爆发的父子内战。
双喜想着等着,不知什么时候,矇矇眬眬地听到前屋的门响。不一会,便听到父亲暴跳着怒骂。再听听,那怒骂声伴着“咚咚”的脚步已越来越近地逼过来了。双喜一挺身子下了床,气势汹汹的父亲已堵在了门口,手里举着一根油光铮亮的红漆短棍正向他砸过来。他眼疾手快,一弯腰一偏头躲闪了,随即三花两绕地夺过了那根红木棍,对着父亲的头,“砰”地一下,顿时,他的父亲血流如注成了“王大炮”了
“啊”双喜一下子从噩梦里惊醒,惊出了一身冷汗。
双喜起身下床,悄悄地对着窗口朝父亲的房间窥视灯还亮着,却没有一点动静。双喜一时莫名其妙了。他了一会,忽又想“莫非他开完了会又去莫二狗家喝了夜酒,喝多了”
其实,老刀早就回来了。当他了那信纸上的内容,他一下子震惊了“啊这个小狗日的”他差一点拍着桌子跳着骂起来。转念一想“这小东西平时少言寡语,既然能写出这样的话,那就能干出意想不到的什么事来”于是,暴怒没有浅露于声色,而被遏抑于忽然激动起来的胸腔里;似又一时容忍不下,便恼怒地叹出一口怨气来。
老刀坐下来,又把信纸上的内容了一遍,心里想“唉,想不到,真的想不到,我仇二的亲生骨肉恨他的老子居然恨到了这等地步”老刀点燃了烟,压着心里的火气,脑子里琢磨开了“症结在哪呢”老刀心里自然比谁都明白,无疑结在了女人外面的女人和家里的女人双喜的娘身上了。老刀想起来了“还在小东西上初二的时候,有一次因为他娘,他竟然跟老子反吵了起来,冷不丁爆出一句我娘这样子,就是你害的当时被自己狠狠地爆打了一顿。从此,父子间的隔膜便越发地增厚了”可老刀并没有把父子的这种关系放在心上。他一直以为,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况且对他吃的、穿的、用的从没让他哼吱一声,都予以充分地满足了,他不会恨到哪里去;再说,他还是个小屁孩,没脑子没主见不会折腾出什么事儿来。于是,便一日一日地疏忽下来了。
老刀心里明白“儿子早已高出自己一头,论膂力,已不是他对手;论心智,他自然还是个嫩芽儿。现在不得不对他动点心思了,为时还不算太晚。”
既然症结在他娘身上,那就得从他娘身上解开这个结。即使解不开,起码也得让凸显在父子间的这个结模糊一些。已经好几年了,父子俩在饭桌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父亲开口说不了两句话,儿子便一扭脖子一甩手抬腿走开。老刀明白,现在跟儿子的口头交谈已很生涩而且他也不会耐着性子听。于是,他便决定也用面的形式,较为从容地跟儿子作一次交谈。
真实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说,那自然不需要承担“谎言”的心理负担;而虚构的“真实”,要不露蛛丝马迹的如实般地娓娓道来,那是要煞费苦心的。
老刀一直熬到了鸡叫两遍,一壶开水快喝完了,烟蒂在烟缸里聚起了小山,才终于在信纸上写下了如下的文字
儿子
我真没有想到你会如此地恨我。你为什么会这么恨我呢我反反复复地想,如果我没说错的话,症结一定在你母亲身上。记得你读初二的时候,有一次因为你母亲你跟我吵了起来,你公然指责我,说你娘这样子是我害的。当时,我一听这话,肺都要气炸了。我和你娘结婚多少年了,生下了二女一男,你想想,我跟你娘要是没有感情,怎么能生下几个孩子呢我怎么能去害你娘呢当时,我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考虑你太小,不懂事,怕你守不住口,传讲出去,那可就坏了大事了。想不到你一直对我怀恨在心。现在,我不得不把相关的事实真相向你说清楚了。
在你还不到两岁的时候,上头派工作组进驻我们大队搞运动。有一伙人想趁机整我,把我拉下台。他们一方面暗地里整我的黑材料,一方面又到处造谣污蔑我,说我利用手中的权利乱搞男女关系,甚至说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两个女人跟我有关系每个生产队都有我生的儿子。这话传到了你娘耳朵里,她本来就是火性子,这下子像是触到了炸药桶,跟我又是吵又是闹闹离婚。好端端的一个家忽然炸了锅似的。当时,你娘的心境糟透了,脾气也坏透了,毕竟是女人,她承受不了这样的内外压力,以致整夜地哭着闹着睡不着觉。我是个男人,是一家的主心骨,那时候,我要是跟你娘对着吵对着闹,那不正好中了别人的圈套我强压着火气,耐着性子整夜整夜地守着她,掏心掏肺地开导她,劝她不要轻信外面的流言绯语,不要受骗上当。我的话你娘或多或少地听进了一些,她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分了,情绪渐渐地平缓冷静了下来。我到大队卫生室拿了些镇静安眠之类的药,她也按时按量地服了,可还是不见好转。医生说镇静安眠之类的药不能超剂量服用,更不能常用,否则,会造成耐药性,损害大脑功能,要我带你娘去中医。
当时,我们大队就有一个很有名气的中医,他就是“黑五类”右x分子赵中一。人们都称他“赵神医”。他原先是地区中医院的副院长,医学权威。在五七年反石中被审定为“右x分子”,在中医院挨了批斗,后来被开除了工职,遣送回老家来了,接受人民群众的监督,并进行劳动改造。他虽是医学权威,可没人敢用他,他也不敢给人病。
我跟你娘说,在夜深人静时,我悄悄带她到“赵神医”家,让他诊断后开个药方子,然后再到别的地方去抓药。可不管我怎么说,你娘死活不去。在我再三追问下,你娘心实口实,最终也就说了实情。原来,你娘年轻时人长得不丑。当时赵中一的哥哥曾托媒人到你娘家里去提过亲,可你娘不同意。那时的赵中一比他哥小两岁,他很顽皮,见了你娘就跟她开玩笑叫她“嫂子”。而你娘心里还就喜欢上了赵中一,而赵中一对你娘也有点意思。后来,他到远方读去了。我听了觉得好笑,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可你娘她就是无奈之下,我夜里悄悄潜入赵家,我当时想,要是说你娘有病,又说她自己不愿意来,反而有点我干脆把你娘的病症全说成是我的了。你娘服下三付汤药,病情大有好转,后来又连服了五付,病情基本稳定了,可不说话了。渐渐地才发现,神志偶尔有些不大清楚了。我曾悄悄问过赵神医,他说是药力的作用,慢慢就会恢复的,可一直到现在,你娘
儿子,问题的要害就在这里。当时赵中一被遣送回来,我遵照上面的指示,大概对他的监督改造严厉了些,于是,他对我怀恨在心。那几个想整我的人,乘机对他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当时,赵中一错误地判断我会被他们整下台,于是,便顺应了那伙人,那几份整我的黑材料,就是赵中一亲手执笔起草的。后来,他大概担心万一整不到我,势必遭到我的报复。于是,趁我求他治病时,他在药里下了黑手,想不到阴差阳错,你娘为我做了替罪羊。
儿子,现在你长大了,也懂得一些大人间的事理了。凡事得动脑子分清是非,辨明正误,三思而后行,切不可感情冲动,莽撞行事。
以上所讲的事,你务必守口如瓶,不能对任何人泄露半句。世事复杂,人心难测啊。
老刀写好了上面这番话,停下笔,从头至尾细细了一遍。然后点燃了一支烟,仰靠在椅背上,一边吸着烟,一边眯着眼打着腹稿。
老刀想就儿子指责他“太无人性”之类的问题,向儿子敞开胸襟,坦陈心迹,一方面以心换心;另一方面,借机对儿子就人生方面的大问题进行必要的点拨和引导。老刀觉得儿子虽然已经十九岁了,但太稚嫩,也太肤浅。老刀在心里一边想一边说
儿子,批斗“黑五类”尤其是批斗王大炮,来是深深地触动了你。你指责我“太无人性”,可你懂得“人性”吗
只要是人,尤其是男人,骨子里必定具有两种本能的欲望一是占有。占有金钱,占有权力,占有想要占有的其它东西。这就必须利用你的条件,发挥你的优势,甚至不择手段。因为在这世界上,你想占有的东西,老天不会白白的赐予你。你必须用你的体力、智力以及你所能利用的一切去拼搏。如果你想占有的却被别人占了去,那你与那个人比,你就不是好汉,你不是软蛋便是熊包一个。简单点说,你就是个没出息没本事的男人。二是征服。你要征服某个人或一群人,你就得先击败他或他们。征服的结果,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占有你想得到的东西,还可以控制甚至统治被你征服的人。
作为一个真正有出息的顶天立地的男人,你必须征服对方,而不能向对方屈服。于是你就不能心慈更不能手软,俗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老刀想了一会刚要落笔,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啊,万一儿子执迷不悟,不思悔改,甚至变本加厉;万一有朝一日父子对簿公堂,他把老子写的这些东西拿出来作为铁证那岂不是自己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而公之于众了么幸好没有写下来,对这小东西,还就不能不留一手”
于是,老刀落到纸上的文字变了
儿子对于批斗“黑五类”尤其是批斗王大炮之流的阶级敌人,你指责我“太无人性”,我是断然不能接受的。作为革命干部,我们只能讲党性、讲革命性、讲阶级性,而不能讲什么“人性。”阶级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革命斗争,对阶级敌人绝不能讲仁慈,你不打倒他,他就要伺机反扑,企图复辟,他就要重新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
儿子,有一点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的阶级立场是坚定不移的,是任何压力与诱惑都动摇不了的。我将顶住而且一定能顶住各种压力,同时抵制住各种诱惑,特别是金钱和女人。这是对一个革命者的严峻考验
老刀写好了后面的文字,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老刀写好“家”,简单折叠了一下,走进儿子的房间。见双喜已经沉沉地睡着了,便将信纸放在儿子的桌上,然后持意用自己一直用着的那个圆柱形大玻璃杯子压着。老刀心想“儿子后如果没有回心转意反而更气恼的话,他一准会抓起杯子非把它摔碎了不可;如果杯子完好无损,那就说明儿子已经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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