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与襄国公中书令姚老平起平坐的人物。薛璄迅速在心中做了一个衡量:从姚老,到姚小公爷,再到姚四爷,最后到自己。这中间每差一级,就足够压死千人万人。
他脸上神色不定,半晌,终于道:"你跟我来,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薛璄受不了宋微那身味道跟装束,尽管急着知道事情经过,还是先把人悄悄领回住处,叫仆从烧了满满好大一锅热水。东西送到浴房,遣散下人,自己守在外头,让宋微先进去收拾干净再说。
宋微这个澡,足洗了大半个时辰。幸亏浴房设计合理,污水直接从暗沟流出去了。否则叫薛璄亲眼看见那肥得流油的黑泥汤,非留下终身心理阴影不可。
宋微把自己涮干净泡舒爽了,穿上衣裳。伸出手指捏捏料子,是主人该有的档次。勾起唇角,低头一笑。
他头发依旧乱糟糟披散着,过长的刘海覆在额前,遮住了眼睛。胡子拉碴打卷,贴在下半张脸上。因为坚持不懈用散沫花水涂抹,露在外边的皮肤呈现出黯淡的黄褐色,比起从前明艳照人模样,相去甚远,更别提那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虽然洗干净了,只要不开口,辨识度其实没增加多少。
薛璄看他出来,瞧见那蓬乱的头发胡子,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
两人进屋对坐,薛璄道:"这里没有别人,你跟我老实说,你是怎么……怎么惹上那宪侯的。"
宋微看他一会儿,慢慢垂下脑袋,缓慢又小声地道:"九月里穆家商队上京,我跟着出来。行至半道,嫌商队太慢,便自己先走。"
薛璄此人一贯不惮于自作多情,听他这么说,忽然福至心灵,问:"你想来京城找我,是也不是?"
"不、不……"宋微慌忙否认,"我就是……想出来长长见识……"
他越这么说,薛璄越是认定了,宋微离开西都,是因为不堪相思之苦,遂亲自上京来找自己。
回想分别当日,愁肠百结,依依不舍,犹在眼前。顿时将现实问题暂且屏蔽,柔声唤道:"妙之。"
宋微身子一颤:"三郎,如今我隐姓埋名,浪迹江湖。原先的名字,还请三郎勿要再提了。"
沉默一阵,接着道:"我在路上,结识了一个人。此人……豪爽仗义,英雄磊落,不知不觉,便成了朋友。"
薛璄立时暗叫不妙。当初他自己打算勾搭面前这人,用的就是同样招数,如何猜不出背后含义。
"他把我骗至家里,我才知道,原来他竟是,竟是……"
薛璄冷声接道:"他就是那宪侯独孤铣?"
"正是。他将我囚在府中,我不愿……为他所迫,拼力反抗,然后……"
薛璄不觉捏起拳头。
宋微眼圈红了:"总之,我狠狠得罪了他,他一气之下,将我赶出侯府。他说,假若再看见我,定不轻饶。我不敢人前露面,更没脸……回去见我娘。浑浑噩噩,潦倒度日。没想到,会遇见三郎你……"
薛璄半天没接话。尽管只在京城混了几个月,宪侯风流好男色,偌大名声,却也是听说过的。
而此人品级之高,权势之大,果如宋微所言,是自己万万得罪不起的。
这时宋微又拿出那十两金子,放在几案上。站起来转过身:"三郎,多谢你。我这就走了。你的心意我明白,若当真留在此处,难免给你惹来祸端。我想,再躲上一段时日,等那人放下这事,攒点盘缠,就回西都去。我娘……大概想我得紧了……"
宋微慢慢往门外走。那背影单薄孤寂,摇摆不定,说不出的孱弱可怜。
薛璄一时热血冲顶,猛然站起来,道:"你别走!我带你去见姚四爷,就说你是我本家兄弟,遭难流落至此。四爷为人仗义疏财,且热衷击鞠,你虽然伤了腿,眼力手法骑术,想来都不成问题。帮忙调教马儿,指点新手,再合适不过。听说襄国公与宪侯素无往来,若能藏身姚府,哪怕是宪侯,也一定找寻不到。"
宋微回头,眼含泪花。他是真的很感动。即使算到对方多半有此一举,看薛三当真不惜冒险,向自己施以援手,还是觉得难能可贵。当初顺水推船借假乱真以身相许,果然不冤。
薛璄再次被他的正面造型打击,暗忖便是那宪侯当面遇见,只怕也认不出心目中这人。如此一想,安全系数大涨,心下愈发笃定。从前那些旖旎念头,对着宋微满脸络腮胡须,刚冒个头,又统统沉了下去。
景平二十年六月,三皇子原隶王宋霖于流放地畏罪自尽。
消息传到京城,皇帝震怒。
寻找六皇子两月余无果,皇帝日益焦急,几番将奕侯魏观召入宫中面斥。
如此一来,皇帝沉疴难愈,龙体一日差似一日。终于,又一次躺着跟奕侯大发通脾气之后,传旨召宪侯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宋微的络腮胡造型,嗯,大家可以参照老红楼宝二爷后来的生活照。绝无冒犯之意,纯粹做个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