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想了想,道:“也好,若能教你心死,我确是巴不得送你回去十回八回。”
纸屑汇作的人形打了个响指,易情脚下的墨点如鱼般游作一块,化成一个深邃黑洞。他落入洞中,如坠深渊。
从死寂之中,他忽而听得淅沥的雨声。冷雨纷纷而落,胸前裂痛难当,他掉进尘世中,双膝跪入一地血泊里。
天书没叫他付出代价,却让他短暂地重归人世,不知打的是甚么算盘。易情艰难抬头,欲看清持剑刺他的人的模样。是龙驹?还是白石?
漆黑的夜幕里,暗雾于眼前翻涌,头颅似有千斤沉重。哪怕只是翻过脸,都似有登天之难。他在雨水中痛苦挣扎,还没仰起头,却又被踩回泥塘里。
那人踏着他肩脊,像一块纹风不动的磐石,缓慢地吐字。易情已然落入生死间隙,只听得模糊的几字,说的似是:
“…杀……”
这字只在他耳旁盘桓了一瞬,又突而在铺天的风雨里被打散了。那人究竟想说甚么话?易情垂下眼帘,再也无法探究。此时他身上鲜血长流,眼不视,耳不闻,口难言,死亡的黑暗如丧衣般将他裹起。
不知过了许久,眼前隐现熹微明光。易情兀然睁眼,却发觉自己正四仰八叉地倒在烟墨缭绕的世界之中。飞旋的纸片黏连,天书现出人形,蹲在他身侧阴笑。
“如何?我不是说过了么,你回去不过是白费力气,很快便会死回来的。”
易情摸了摸身子,却发觉哪儿也没少。他仰面问天书:“你没取走我身上的一部分?”
天书道:“为何要取?你以为我真稀罕你的手脚五内么?我是想教你死心,教你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你复生千百来回皆无可奈何。”
它桀桀低笑,像有砂石在喉中滚动。易情却直视它,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道,“再来!”
“甚么再来?”天书惊愕。
易情抬着下巴,向它蔑笑:“再把我送回去。”
他的眼眸漆亮,如泛电光。天书还不曾见过这样的人,死得愈多,心志却如得磨砺,愈发坚凝。
“你疯了么?”天书冷冷道,“特地回去,便是要再被多杀几回?”
“死了几回的人,难免是会疯的。你不是乐见我死心,这回连代价都懒得索了么?干脆就让我死个痛快,如何?”
天书冷笑:“文易情,你如今便如油锅中的蝼蚁,如何挣扎也脱不出这监牢。”
易情朝它龇牙咧嘴地笑,“我这蝼蚁发力爬上一爬,说不准还能挣出油锅。”
再磨破嘴皮同这厮纠缠也无益。天书也只得冷哼一声,“既然你自寻死路,那我便好事做到底,将你送上一程罢。”
“不过,”它笑道,“是送往西天。”
话音落毕,天书将纸臂一伸,在黑白的世界里点开一阵烈风。渺然云气犹如千万天马,呼啸而过。易情只觉头重脚轻,天翻地覆,落入一片莹光之中。他从弯弯的月钩里往下坠,落入了凡世的冷雨里。
千万纸屑飞舞,为他拼接起一幅幅图景。易情仿佛在看着一卷卷连环图,他看见了无数个在雨夜里奔走的自己。时而是步至山门,被一剑穿心;时而是在堂屋中死守,却被黑雨融化肉躯;他奔去灵官殿,头颅却在途中兀然坠落;在茅屋里布阵,却被无形利爪撕扯,身躯四分五裂。
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被残忍杀死在那场雨夜里。狂风掠过山间,风声暴乱,犹如虎啸龙吟。他从血泊中挣扎伸手,却无法挣脱这死亡的困境。
疼痛与惊惧交织,幻景环环相扣,最后他发觉自己死路难逃,徒然地跪倒在泥水里。
眼睛一睁一闭,易情又倏然置身于水墨环溢的死后世界之中。他呆呆地躺着,任由墨痕如流星一般自天穹中掠过。
天书抱着臂,嘲弄地看着他,说:“死了这么多回,找到出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