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了四姐的粉店。那里正热闹,门前停了好几担竹木,客人们在桌边谈着广西那边杀人的事,叽叽哇哇不好懂。四姐看见我,先是一愣,嘴呆呆地张开,但很快就哆哆嗦嗦端来两碗米粉,似乎一眼看出了我的来意。
我的右腕已经捆出伤痕,怎么也拗不过来,只得用左手扶筷子,因此吃得很慢,汗也冒出来了。我希望有风,正想着背上就凉了,回头一看,是四姐在我身后摇着蒲扇。
咽完最后一口,我回过头,发现身后已没有人,只有一条蜷伏在桌下的狗。
这是一个好机会,趁四姐不在,我可以拔腿就走逃之夭夭。但我走出门走了一段,又觉得惭愧不安。待我返身回到店里,四姐已经回来了,正指点邻家一位女子如何刺绣。她不紧不慢,咕唧几个字,停顿下来,再咕唧几个字。
“四姐……”
她手捏几缕彩线,看了我一眼。
“四姐,对不起……”
她淡淡地说:“你丢下什么东西了?”
“对不起,我没有钱……”
“不要紧,不要紧。”
“你相信我,我以后会还你……”
“你刚才已经给钱了么。”
“什么?不,我没有。”
“你看这娃!你自己记错了。”
她似乎不愿与我纠缠,回头又去与女子谈刺绣。事后我回想起来,她对待一切都是淡淡的。假如我再去她那里,她还会让我吃饱,会给我扇风,也不计较钱粮,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过于热情,没有必要多说。
我有点手足无措,悻悻地出了门。
我看见看押人员大步冲我而来,吃了一惊,但定睛细看,才发现对方不是看押人员,只是面目相似的另一位陌生人。我慢慢发现,这个小镇上的很多人都面貌相近,几种常见的脸型屈指可数,隐约显示出本地人的血统脉络。只有四姐的小圆脸别具一格,尤其是那种细腻的肌肤和匀称和谐的轮廓,在这里是一个异数。
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我们就骨架粗硬,喉结突出,进入了中年。当年的知青大多已经回城,营生和兴趣各各有别。每逢聚在一起,最能维持气氛的话题还是谈球赛,谈小孩,谈往事。于是我们偶尔会说到锁城,说到当年的猪血摊子、酒糟担子以及粽叶粑粑。有人也提到了四姐——我都差点把她忘了。
不知是谁提供了一些传说。有人说她原是省里一位名门中医的遗孀,战乱之年,流落异乡,就定居在锁城了。有人说她是多年前土匪从客船上劫下来的一位丫环,后来由政府搭救,就地安置,一直在锁城自食其力。还有一种说法较为详细,也十分怪诞:说她原是省城里的一位青楼名妓,多与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们交往。有一回,一个据说得了“花痴”的银匠慕名而来,出钱贿赂鸨婆,求见她一面。她哪里看得上一个银匠?听说此事以后随意开了个玩笑,说那人要见也可以,得弄干净身子再来。不料那银匠把此话当真,立刻求医割势,几乎丧命。她为此深为震动,说世上男子多是淫而无情的禽兽,唯有这银匠情而不淫,真丈夫也。从此她竟弃绝风尘,随银匠去了广西。直到银匠病故,她还是立志守节,为了反抗夫家人逼她再嫁,便隐姓埋名来到锁城谋生。
这种说法未见得真实,和其他几种说法一样,似可信也不足信。套在四姐的头上,都只是有点像而已。
前不久,我又去看望了分别多年的锁城。官道还在,但很多卵石已脱落空缺,使路面一截截中断,石头小河快要干涸了。城墙早已无影无踪,大概是在风雨之下逐渐垮塌,只是建在墙基上的房屋,比其他房屋要明显高出一截,隐约勾勒出当年城墙的轮廓。四姐的小粉店也不见了,被供销商场一大片红砖水泥楼房取代。只是墟场仍像当年那样热闹,甚至更加热闹——许多杂货摊贩冒了出来,给小镇增添了鲜艳色彩。一些后生把钢丝行军床打开,就成了简便的货摊。运动衫、牛仔裤、折叠伞、电子手表以及太阳镜,等等,一直摇晃到顾客的鼻子前。小贩们说着一种不太难懂的本地官话,蓄长发,戴手表,着装时尚,脸色黑里透红,有一种审度和挑剔外地人的自信。有点奇怪的是,这里一串串牵手来往的少女,身段高多了,也漂亮多了,与她们的上一代大不相同。这种人种演化的现象在周围四乡并不多见,不知是什么原因。
我问几位后生小贩,知不知道以前这里有个粉店?知不知道一位叫四姐的阿婆?她现在怎么样?……他们眼中透出茫然,互相打听了一下,摇摇头。
四姐死了吗?算起来她现在年过古稀,是可能死了,可以死了。当然也有其他可能,比方被一个海外归来的亲人接到城里去了什么的,这类事眼下都不足为奇。然而他们根本不知道她。
我心里空落落的,接着又问了一句:“你们知道这里来过知识青年吗?”
“知道的。”
“知道知青是些什么人?”
“不,不大知道。”
他们说,知青就是知青么,知青来过这里吧?知青是些城里人吧?是些犯了错误的城里人吧?是些神经有毛病的城里人吧?好像他们在草地上搭了几个棚棚子。至于还干了些什么,以后又到哪里去了,就不大清楚了。从他们尽力回忆的眼神中,以及互相启发互相提醒的神态中,我感到他们似乎在说一个远古暧昧不明的神话。
自然,除了几个“棚棚子”,往事是很容易被忘记的。
我在那些久违的肉案前站定。一切都变了,只有它们还是老样子,污黑油亮,雄威凛凛,横霸一街,不可一世。只有细看,才会发现多了几架砍穿了底的肉案,多了几架案面凹陷得更深的肉案。也许被鲜血浸染过的东西,才有这般结实,才熬得过悠长岁月。我记得以前这里多雨,血水常流下案脚,流入泥泞。有些打鱼人常来肉案前讨些猪血,据说渔网在猪血里多浸泡,渔网就更逗鱼虾,也更经久耐用。
198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