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先帝驾崩时,恩师更是排除一众阁臣,让自己与他共拟遗诏,将天大的功德、天大的情分与他分享。从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一生都要打上徐阶的烙印了。
可他偏偏心底里,是与高拱更亲善的。这非但因为两人都是潜邸旧人,而且更因为两人的理念相合、都认为这大明朝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必须要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否则国将不国,必将重蹈前宋覆辙啊!
因此阁潮一起,张居正反而被夹在两派人马中间十分难受,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高大哥黯然下野,留下他一个在内阁孤掌难鸣。
此时内阁之中,已是一片祥和。他的恩师徐阶拔剑四顾,再无敌手,虽然皇帝似乎有所不满,但以陛下柔弱的性子,轻易不会招惹功德盖世的元辅。
次辅李春芳素有甘草国老之名,从来不会违逆首辅。而张居正的房师,与他一同入阁的陈以勤,也一样是个好好先生。在这样一个一团和气的内阁中,日常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大家相处的亲善有爱,朝野内外皆交口称赞。
可张居正心里急啊!他不要当大明朝的裱糊匠,他要改革救国!
然而老师却不这么看,他不许自己的学生折腾,他说对这样一个运转了二百年的帝国来说,痼疾是无法消除的,宰辅们能修修补补,将它维持下去,就已经足以名垂青史了。
不折腾还有个好处,就是徐阁老可以省下精力,好好将他信奉的阳明心学发扬光大。仅去年下半年,徐阁老便在京中组织了三十场讲学。今年春节假期,更是邀请了天下的心学门人赴京,要在京中连讲十场!
李春芳、陈以勤也都是心学中人,自然双手赞成,非但会全程参加,还会亲自上台讲课。
张居正作为徐阶和陈以勤的学生,当然也不敢缺席。
可一想到,整个春节要和那些离经叛道的狂人搅在一起,听他们口出狂言;一想到心学已经成为官方显学,百官整日大谈心性,朝中充斥魏晋清谈之风,张居正就感到满心烦躁。
心学心学,空谈心性,一事无成,有个卵用啊!
当他的轿子,经过东华门外大街上,那座大门紧闭、也没贴春联福字的宅子时,张居正心中忽然涌起个大胆的念头。
‘不如把高新郑请回来吧!’
他让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可这念头一跳出来,就怎么按不住,反而愈发的强烈,让他浑身燥热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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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大学士的官轿过后,大街上才重新恢复了交通,便听一个少年向另一个少年介绍道:“这里是皇上给高新郑的赐宅,高相下野后也没收回。刚才过去的是张江陵相公,听说他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呢……”
“不管他,先去长公主府再说!”另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放下了马车的车帘,此时他心烦意乱,就是张居正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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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张太岳并不知道,他高呼不可战胜的那个人,就在那辆马车上,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已……
四十岁的副总理的春节,就是这样混杂着得意与焦躁,酝酿着改变朝堂的大事件……
张居正隆庆二年关键字——【烦】
三、‘大’字篇——海瑞
漫天的风雪掩盖了大运河的航道。从昨日起,漕丁们终于停止了铲冰,漕船全都靠了岸,这条连接南北的大动脉,终于暂时安静了下来。
这让到南京通政司去上任的海瑞,只好在临清驿中过年了。
说是过年,其实元旦这一整天,海瑞连口饭都没顾上吃。
因为慕名而来拜见他的人一波接一波,一直从他的房门口,排到了驿馆外。
海瑞全都耐心的予以接见,听他们控诉官府的欺压,询问他们有何冤情。
其实很多人并无冤情,只是纯粹来看一看心中的偶像,请他签个名,给他磕个头罢了。
而这一切,都来自于那道《治安疏》。
海瑞之前,大明不乏直言敢谏之士,越中四谏、戊午三子,全都是青史留名的义士,但他们不敢跳出君君臣臣的框架,明明是皇帝犯的错,却只敢骂给他背黑锅的人。只有海瑞敢于直指本源,说出了天下百姓敢怒不敢言的心里话——
‘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盖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