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大队离去,剩下区区几名近臣,胡铨得了吩咐,心中有事,也只是朝剩余几人道了一声告辞,便也上了自己的代步毛驴,匆匆归自己所购小宅而去。
而其余人也各自散去。
倒是林景默和万俟卨,推辞掉了官家留下的札甲武士,只带一两个自家常随,一起顺路并肩走了几步。
临到一处路口,万俟卨忽然在暮色中出声:
“官家这些日子,诸多事都显得有些操之过急,反而显得有失分寸,却不知是何缘由?”
“或许有因。”林景默当场应声,却也仅此而已。
万俟卨点了点头,也不深究,二人自此别过,各有思索。
而不提林与万俟二人分开,另一边,太学之中,因为太学乃是昔日丰亨豫大时所扩建,房舍极多,倒是有不少官员选择留宿。
这其中,有一名要害大员干脆堂而皇之住进了国子祭酒陈公辅的舍内,与陈公辅同塌而眠,却正是当朝御史中丞,李光李泰发。
原来这二人竟然是同乡加至交好友,而且年龄只差两岁,素来无忌的。
如此,也怪不得太学转虚为实后,许多人眼睁睁的看着陈公辅占据了这么一个要紧位置,却无人能动他一二。
“今日国佐(陈公辅字)兄为何如此婉转,轻易便放过了官家?”二人各自上榻,李光率先失笑调戏。“如此姿态,岂不是负了自己刚直之名,也负了李公相余党之名?”
陈公辅听了也笑。
原来,这位陈公辅陈祭酒作为当日三舍法施行后,所谓上舍考试第一名(也就是形同状元了)出身之人,本身也是个激烈性子,他年轻时且不提,靖康中做到右司谏(算是低层次的给事中),素来是个敢言敢为的主战派,多次在朝堂上与宰执争执,与渊圣(宋钦宗)面驳。
故此,主和派当政后干脆以李纲余党的名义将他流放。
后来李纲当政,又把他从外地调回来当这个国子祭酒,便是准备有朝一日安定下来,以此人掌握太学这个要害位置……而从这个动作和今日的结果来看,倒是无疑坐实了他李纲余党的身份。
然而,陈公辅笑完以后,却忽然在榻上反问:
“泰发真以为我是李公相余党吗?”
李光微微一怔,便要再说。
而陈公辅却不等对方言语,再度开口:“那泰发自己是李公相余党吗?”
李光终于严肃,却是许久方才望着床榻对面的好友正色言语:“君子不党,确实该有所自律,胡安国那日言语,多有荒唐,但他说朝中有结党而成党争之态,我虽然首当其名,却也是深以为然的……但国佐兄想过没有,自当日新旧两党算起,大宋党争已绵延数十载,已成惯例,而如今天下人都这么看我们,我们不党也是党了!”
“固然如此,但却还是不该有党,或者说,不该以私心为党。”陈公辅肃然言道。“我问你,咱们这些人在靖康中为何被视为李公相(李纲)一党,真是我们勾连一片,排除异己吗?又或是我们个个都如你一般与李公相私交甚笃?”
李光心中微动。
但尚未等到这位御史中丞回应,陈公辅却已经在榻上给出了结论:
“你我其实从未结党,之所以为天下人视为一党,乃是因为我们彼时都主战,而主战旗帜之人正是彼时的李公相,这才成了李相一党!便是交情,也多是在彼时同仇敌忾而结成的。譬如我当时为右司谏,为何事事助李公相,还不是因为当时朝局只能让李公相来担着,才有一二可行之法?若做退让,让张邦昌那些人得势,怕是靖康之变都要早来一年!”
李光连连颔首:“国佐兄此言中的,君子之党,因大义自成,咱们无愧于心。”
听到这话,原本严肃的陈公辅却忽然一笑:“那敢问泰发,今日主战旗帜又是哪位?我身为其党羽,为何要给他难堪?”
李光愕然一时,以至于瞠目结舌,但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所以半晌之后还是勉力而对:“国佐兄,那是天子!为人臣当以拾遗、劝讽为先,以天子为党,怕是要担阿谀之名的……”
“大敌当前,为了区区名声,不去助力,反要一意拾遗劝讽吗?”陈公辅依旧坦然。
“若是大敌当前,自然要敛声息气,尽力助陛下摒除杂音,但眼下不是局面大好了吗?”李光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因为这跟他的常识认知相冲突。“黄河都已经入我们手中,金人主力近一年不至,期间虽有大小交战,可皇宋也是胜多败少,俨然已渐成南北对峙之态。”
“早着呢!”陈公辅当即摇头。“我以为朝廷远未至立足对峙的地步……不说别的,若局面真的大好,真的稳固,这段时日,官家何必如此匆匆?学上半年躲入宫中,做个给天下人当榜样的勾践不好吗?那时他是半点破绽都无的,便是想拾遗讽谏也都不知道讽什么。”
灯火下,李光沉默许久方才出声:“国佐兄是说,不日将有大战?”
“我不知道。”陈公辅依旧摇头。“军事上的事情你我怎么会懂?但官家雷厉风行之余,稍显紧张、露怯却也是明白的……这个时候,咱们当臣子的,先要谨守本职,若要拾遗,也当以务实为先,何必空谈道德?更遑论大庭广众下损官家权威了。”
李光终于失笑:“若如此,一开始不问那种事情不就行了?”
“这不是久居闲职,少见天颜,一时忍耐不住吗?”陈公辅终于也笑。“不过,官家却有几分急智……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没被官家上下、内外之论给说服了呢?”
“这便要问国佐兄自己了,方正整个浙江,谁有你聪明?”李光终于仰头躺下。
而陈公辅旋即吹灭灯火,二人一夜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