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拖着躯壳,发现沿途寻找的快乐,仍系于你肩膊,或是其实在等我舍割。”
“何解”
闻言,羽生风太倏然一笑,平摊开手,一簇枝繁叶茂、缀着朵朵浅桃色花苞的早樱便凭空出现于他的掌中,他轻抚花枝,颔首道“殿下何不亲自来试试呢”
我迟疑地伸出手
“从初生,到结果,再到垂垂老矣,植物一生,不过四季。而我所侍奉的,就是春日的神明。她掌五谷丰稔,掌四时更替。”
他附上我的手,轻轻道“您初生、长成、结果、叶落。”
我的手指只是轻柔地从花枝上拂过,但很快,那簇早樱的花苞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颤巍巍地羞怯绽开,从含苞待放至傲然盛开,刹那芳华也不过是弹指间,几个呼吸后,那饱满的花瓣便似失了水分,蔫蔫地垂落下来,最后干瘪、枯萎。
羽生风太收回手,微微一笑“一念谓之生,一念谓之死,这便是朝花夕拾,可有斗转星移之效。”
说罢,他仍是充满怜地抚摸着那一截枯萎的花枝,似久旱逢甘霖、枯木逢春犹再发,那截褐色的树枝上竟绽出点点新芽,那点点新芽又渐渐长成片片绿叶,浅粉色的细小花苞藏于其间,探头探脑、娇俏可人。
轻挥衣袖,反手一收,眨眼间,那簇花枝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此时,茫茫天地俱是一片寂静,唯山谷间大雪漫天,而羽生风太负手而立,衣袂纷飞。
我落后一步,矮他一个身位,沉默许久,开口问道“所以,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游戏对吗”
他垂下眼帘,睫毛纤长卷翘,回答地云淡风轻“您最好认为这是一场游戏,否则,内疚、羞愧和自我厌恶足以杀死一颗高傲的心。”
寒风簌簌,洋洋洒洒的雪花飘落在羽生风太的肩头,而他望向远方,似耳语,低喃道“灼灼岁序,恰似朝露2。
所有的欢愉都是短暂的,一如那水中花、镜中月,转瞬即空,可望而不可即。”
“还记得最初在春日大社我同您说的话吗”他回首向我,那双莹黄色的瞳孔似琉璃无垢,又仿佛浸润着千年的风雪、冰凉透骨。
但他其实并不需要我的回答,顿了顿,又很快继续说道
“庆云四年,草壁皇子、文武天皇接连暴毙,阿陪皇女继位,史称元明天皇。适逢宫廷奸佞当道、京城妖孽横行,眼国朝时日无多,和铜三年,女帝决意迁都奈良。
而左大臣石上麻吕留守旧都,右大臣藤原不比等随赴奈良,导致藤原一族成为了平城京实际上的最高权力者,至此权势煊赫、不可一世。
为祈求国家繁荣、四时风调雨顺,也为安抚民心,右大臣藤原不比等决意修建供奉神明的神社,即奈良春日大社。”
只是简单数言,羽生风太便将日本史中这风波诡谲的二三十年说的一清二楚,而他眼神淡漠,仿佛所谈及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不是抬抬手便可轻易撼动朝纲的王廷侯爵。
“你不喜他。”
我竟能够读懂他话中潜藏的恨意。
闻言,羽生风太轻扯嘴角,似笑非笑,带着几分嘲弄道“藤原不比等此人玩弄权术、汲汲于名利,毕生所求便是竭力维系住氏族荣耀。区区一数十载寿命的凡人之躯,竟妄图造神,窃神明气运,化为己用。”
听罢,我的心有一丝丝颤抖,那些隐没在数千年的光阴中、逐渐腐朽的记忆仿佛也有了一丝微弱感应,我开口问道“如何窃”
“挖心,啖肉,喋血。”
我呼吸一窒,不过六字,竟宛如锥心之言,字字泣血。
深吸一口气,羽生风太平复了胸中剧烈翻涌的情绪,又恢复了往日“万事不挂心”的做派,神色淡淡道“世人只听闻武瓮槌命为守护平城京太平,特乘鹿而来,抵达位于御盖山顶的浮云峰,是为春日大明神。却不知这间神社盛满了多少权力与阴谋血腥。”
“而光阴流转、时代更迭,最终,呵。连昔日权势滔天的藤原一族嫡枝也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他轻笑一声,“啪”地合起折扇,以扇骨轻抵唇瓣,悠悠启齿道“这或许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那,如果我失败了,或者沉湎于情中而不可自拔呢”
“会死。”羽生风太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回答,他正色道“这是一场游戏,也是一场试炼。我希望您能够明白神明与人,不可结缘,徒增寂寞。”
说罢,他抬手挑开领口,摘下了自己颈间的项链。
那是一枚由翠色绳结系着的瓷白色翡翠勾玉,通体莹润、不似凡品。
待伸手为我系上时,羽生风太俯首在我耳边道“无论如何,都请继续往前走,去往新的世界,而我,会一直在终点等候您。”
“殿下,失礼了。”他站在我身后,轻柔地用手覆在我的眼睛上,只是微一晃神,周遭风声凛冽、白雪皑皑之景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神殿灯火通明,身着水蓝色团花底狩衣的年轻神官侍奉于武瓮槌命神像前,面容恭谨、神色谦卑。
而我仍手持着展开的签文,愣愣地站在原地。
运势大吉。
带着一丝不敢置信,我有些恍惚地走出拜殿,一出殿门,一束和煦的日光便直直照射而来,有些晃眼,我不由自主地抬手遮挡,同时微微侧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