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哥亲自带路引了二人出来,及至门厅,却不令备马压轿,而是命侍从远远跟在后头,闲庭信步往山上来。
十四这才想起,康熙赐给阿哥们的庄子相差不远。半月之前,府内得力的奴才提议让他在左家庄宴请晋安。十四明白自己上当,却只得敛去眸中怒火,忍气吞声跟在八阿哥身后。
“去年我随驾经过固北口,却见那里纪律松散、武备废弛。战马的数量对不上,兵器也多有朽烂的。皇阿玛仁慈,只是命更换了一批马匹兵器,又补上缺额的兵丁。可是我瞧着多有不足。”
八阿哥负手而行,嘴角噙着微笑向晋安“打仗,战马、器械固然重要,但是更要紧的是纪律,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是不怕苦不怕死的狠劲儿。昭莫多之战才过去短短三年,固北口已然是一副兵嬉将游、纪律松弛的模样,若是三十年又该当如何”
晋安心头一震,蓦地抬眼打量这位年轻的贝勒爷。却听他缓缓地说“欲为兵事,先治人心。可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粮饷不足,士兵空着肚子怎能尽忠尽职呢其实户部哪里就真缺钱了不过有人以为噶尔丹死了,西北从此太平无事,所以生了鸟尽弓藏之心罢了。哎,糊涂啊”
他前半句话说的是真知灼见,后半句话却把克扣粮饷的锅,扣到胤禛掌管的户部头上。十四不由暗自磨牙,面上仍是笑盈盈的。晋安淡淡笑道“多谢八爷体恤。可京官也好,我们边将也罢,都是为皇上尽忠。朝廷这几年花银子整修水利、漕运工程,为的也是我们的将士在战时能有粮可吃,有衣可穿。”
“将军微言大义,小王佩服。”八阿哥叹道,“若是人人能有这份见识,朝堂上也不会有这么多相互攻讦之事。”这样的人却难以为我所用,他不由拿眼睛一扫十四,却见小阿哥一脸与有荣焉的模样,紧紧地傍在晋安身边。
八阿哥晒然一笑。眼见别院的飞檐院墙已然遥遥在望,四周突然朔风阵阵,草浪翻滚。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坚定而又缓慢地逼过来。十四带出来的随从忙给两个主子递上雨具。八阿哥却笑道“何必多此一举今年这场春雨迟了许久,终究是要来了。”因此只拣一身墨色镶金边的披风穿了,快步往别院而来。
别院正门大开,宽阔地厅堂前,张明德一身灰色道袍,头戴雷阳巾,臂弯里挽着浮尘,鹤发童颜,长眉低垂,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静立在法坛之前,眉心微蹙,一副凝神静思的模样。
四周游廊上设席,围满了王公勋贵、忠臣贵戚。贵人们拿着金核桃怀表,暗自交头接耳“说好的一刻钟呢这得有两刻了,别是拿这假把式哄咱们吧”
正说着,忽见天上乌云滚滚,顷刻间便覆压过头顶四方的天,密密地掩去了天光。众人不由骇然变色“真要下雨了”
恰逢八阿哥大步进来,抬眼便见张明德施法,皱眉喝道“是谁的主意”
众人皆满脸堆笑地拦上去,堵在门口。九阿哥劝道“八哥,道长在施法求雨,真要成了”
八阿哥挥袖喝道“糊涂子不语怪力乱神,还不快拿了这妖道”
然而他话音刚落,半边粉红的天空突然一亮,紧接着便是一道惊雷劈下,直直地打在别院门口他刚刚步经的一棵老树之上。只听“轰”的一声,烟雾腾起,树身顷刻间一分为二,在火光中向后倾斜,最终轰然倒地。
“这这这”一众王公目瞪口呆。大雨倾盆而下,顺承郡王吞了口唾沫,道出众人心声“您要稍走慢一点儿,岂非”
“王爷此言差矣。”张明德一甩浮尘,缓步下坛。一众宗亲贵戚竟然不由自主倒退一步,摩西分红海一般,给他让出条道来。
张明德嘴角勾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这雷雨本该在一刻钟以前便至,推迟至此,原是八爷不在。天命所归,岂能以天雷妨之”
众人神情一凝,或是点头不语,或是暗自打量八阿哥,或是窃窃私语,只是目光中都多了几分慎重。
眼见众人团团把张明德围住,问子嗣的,问前程的,问寿数的,乱哄哄闹麻麻比乡里庙会还热闹。
晋安捡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八阿哥人中龙凤,竟然也会相信这样的把戏”
十四勾唇一笑,不紧不慢地拿盖子拨弄着杯中茶叶,讥讽道“陈胜和吴广起义之前,还知道要拿纸条写个大楚兴,陈胜王,塞到鱼肚子里去骗人说是天命呢八哥此人,有谋略格局,却用来排除异己;有手段智谋,却用来收拢人心。有治国之心,可惜一味贪恋权势,把自己当那观音菩萨似的,什么脏的臭的人只要念一句八爷保佑,他都乐意护着。”
晋安不由皱眉“那您还”
十四笑容微敛,呷了一口茶,只说“八哥为人也非一无是处。青蝇之飞,不过数丈;附之骥尾,可至千里。四哥不也跟了太子十年我这才到哪儿呢”
晋安皱眉他,仿佛到了一棵被压弯了主干,却仍旧倔强生长的小树。
他们有心躲清净,却架不住亲朋故旧实在太多。
鹏春的五儿子齐武喝多了酒,听说晋安回来,兴兴头上来揽着他的肩膀,唾沫横飞地说“这道长神了他去年说顺承郡王爷气运不佳,恐妨害子嗣。王爷没当回事,结果他娘的,三个月里没了两个嫡子,悔之莫及啊。听说我那小侄女儿身子骨儿也不算好你也该求他子嗣”
他喝醉了酒的人,嗓门儿大得很。这个年头无子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周遭的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十四心下不耐,不过碍于晋安一向善待妻族,不好发作。
旁人却没有了这样的顾及。当即就听有人放肆大笑“三十好几的爷们,房里连个格格都没有。道长可不治这个,依我他该去秦树儿胡同里头大夫才是哈哈哈”
秦树儿胡同是京城近年来有名的烟花巷,烟花巷里的大夫是治什么的自然不言而喻。
众人皆是忍笑私语。晋安站起身来,冷冷地扫视西面一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佟佳氏鄂伦岱。八爷府的管事尴尬地躬身上前“佟爷,您喝多了,歇歇吧。”
“哈哈,怎么被我说出实话了”鄂伦岱挣开他的手,一手扶着柱子,一手单手叉腰,眯着一双三角眼打量晋安,“啧啧,听说彭春嫁出去的姑奶奶个个儿女绕膝,好像只有二格格命短福薄。嗝,哈哈,这怪得了谁呢”
此话一出,十四顿时暗叫不好。果然,晋安提拳上去,踹开两个阻拦的人,揪住他的肩膀就往那杯盏菜肴中按。鄂伦岱喝多了酒的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不多时便滚得满头满身的酱汁,哭爹喊娘,狼狈不堪。
上至亲王宗室,下至鄂伦岱的狐朋狗友都是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白面公子,都被他这样一副欲啖其肉的模样骇住,连句话都不敢多说。
最后晋安把软得像个破麻袋的鄂伦岱往地上一扔,追虹出鞘,众人大惊“手下留情”结果寒芒一闪,衣帛破碎的声音传来,鄂伦岱下意识一滚,却露出了雪白的屁股蛋。
众人哄堂大笑,又有人拍手叫道“好剑法”
晋安一甩辫子,执剑扬长而去。他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地冲十四说“上马。”
八阿哥知道后追出来挽留“将军,得罪了,留下来吃杯水酒吧。”又向旁边的十四,沉声喊道“十四弟。”
仅仅一个称呼,没有任何其他的指令,却有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