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偷的是兄长的姓名和身份,如今,我却要连整个大景都窃去了。虽然这并非我所愿。”叶倾怀苦笑道,“抬头接旨的时候,我看到面前的每个人都在对我笑,但我却觉得,原本可能属于我的光辉未来在一瞬间对我关上了大门。天,再也不会亮了。”
“我接了旨后,公公告诉我皇长兄太子还有五弟都已伏诛,整個宫中只剩下我一个皇子,让我安心受封。然后母后突然冲了过来,从我手里夺走了圣旨,她面如死灰,盯着那张圣旨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晕了过去。”
“从那之后,母后的身体再也没有好过。哪怕是受封皇后,晋位太后的时候,我也没有见她再笑过。每次我去倚兰宫见她,不论谈些什么,她总是说着说着便哭了。我最怕见人哭,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后来索性就不怎么去看她了。”
“母后临去前对我说,她很后悔,后悔让我顶替了哥哥的身份。但是如果再来一次,在那样的情境下,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母后还告诉我,虽然皇家的公主要活到五岁才能被内廷赐名,我的身份死在出生时,因此没有名字。但是她曾偷偷地给我起过一个名字,叫叶倾城。”叶倾怀顿了顿,似乎是有点哽咽,道,“最后,她拉着我的手问我:‘小城,你恨莪吗?’但我还没回答她,她就咽气了。”
屋中陷入了沉默。秦宝珠问道:“那陛下恨……敬敏太后吗?”
叶倾怀摇了摇头,又想到秦宝珠看不到,她道:“不恨。有什么好恨的呢?天意弄人,要恨也只能恨天意罢。”
“陛下以后准备怎么办?当皇帝,不能没有子嗣的吧?”秦宝珠问道。
“没有子嗣的皇帝,倒是也有。但朕准备寻个可托之人,将这个皇位禅让出去。”
秦宝珠惊道:“禅让?给何人?”
“暂时还没寻到。”
“陛下不想自己当皇帝吗?”
“不想。”
“为什么?当皇帝吃得好住得好,想要什么有什么,陛下为什么不想当皇帝?”
叶倾怀苦笑道:“你今日也看到了,一个六品的校尉都敢对朕出言威吓,这就是朕如今在朝堂之中的处境。这样你也觉得,朕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
秦宝珠怔了一怔,道:“陛下,朝中是不是有奸臣?”
叶倾怀被她这个问法问得一笑,道:“不忠是谓奸。顾世海虽不忠于朕,却忠于父皇。于国而言,是忠是奸,朕不好说。但他……确是权臣。大景朝的天下,他能遮去一半。”
“权臣是好是坏?”
“……从皇帝的角度来说,大多是坏的。但也有好的。昇朝永乐帝无心政事,曾三十年不上朝,朝政全由宰相李乔龄把持,李相在位期间创造了永乐盛世,推行的丁田制更是一直沿用至今,这便是好的权臣。至于顾世海……”叶倾怀叹了口气,道,“他应当是盼着朕如永乐帝一般吧。”
“他不想让陛下管事吗?”
叶倾怀声音沉了沉,道:“几天前,就在景寿宫的前厅里,他曾直言问朕为什么要插手朝中事务,可是因为后宫中不好玩。”
她话音一落,秦宝珠猛地坐了起来,忿忿道:“他这么说话?他也太嚣张了吧!”
黑暗中一个人影这样一动,连带着空气中的风也有了些杀气,叶倾怀被惊了一下,支起了身。一道月光从窗楹的缝隙间照进来,正好落在叶倾怀与秦宝珠之间的地面上,隐隐约约地映着秦宝珠的一双闪亮眸子。
“陛下没收拾他吗?”
听到“收拾”二字,叶倾怀又笑了笑,问道:“你觉得朕该怎么收拾他?”
秦宝珠怔了怔,道:“把他杀了?或者罢免了他的官。”
叶倾怀摇了摇头,道:“这些朕都做不到。朕没法收拾他,也收拾不动他。”
“为什么?”秦宝珠不解道。
“先,朕若要罢免他,便要有个名头将他拿下。以顾世海在朝中的威望,若是提出此事,只怕有一大群人要替他说话。尤其是那些言官,引经据典借古讽今能说得朕都觉得自己犯了大错冤枉了忠臣。纵然是将他拿下了,当朝次辅定罪需得由三司会审。这三司中全是他的人,都听从他的差遣。便是他有罪,上了公堂也会变成无罪。所以朕,罢免不动他。”
“至于你说的杀了他,当朝天子刺杀次辅……”叶倾怀顿了顿,轻笑一声道,“如此离奇之事,不知后世史书要如何评断。朕与他,还远不到如此地步,一时做不出这样拼命的事来。”
“可是他都那样……那样欺辱陛下了!”秦宝珠还是难掩气愤。
“此事只要不传出去,便无损于天家威严,便没什么所谓。”
“我不是那个意思。”秦宝珠有些生气,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最后她问道,“我是说,他那样说你,你不气吗?”
叶倾怀怔了一下道:“气啊。朕还为此打碎了一只杯子呢。”她又正色道,“但是朕现在没法动他,不仅仅是因为朕制不住他,更重要的是,朕现在不能动他。礼部、刑部、兵部都在他的管辖之下。尤其是兵部。禁军、三法司衙门、京畿九门卫他都掌管着大半,州府节度使八人中至少有三人是他的亲信,若是他突然有个三长两短,这些部司立即便会乱作一团。内忧必招外患。三年前允州才吃过败仗,被北狄夺去了白山以北三郡,若是朝中再有异动,北狄必会伺机南下,到时候,只怕整个允州都危险。”
她说着说着,心中又忧虑起来,不禁蹙起了眉,兀自沉吟道:“朕确实恼怒顾阁老,但是,朕又不得不倚仗他。说实话,就算是朕当真将他扳倒了,换一个人上来,这个人是不是能比顾阁老干得好,朕心里也没有谱。”
秦宝珠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她转念一想,对叶倾怀道:“陛下说了这么多,思虑了这么多,每一句说的都是朝廷,没有一句关乎自己。陛下明明就是心系朝廷心系得紧,为什么还要说禅让皇位的话?陛下真的放得下心把天下交托给别人吗?”